這是當代俄羅斯很有爭議的人物利莫諾夫的傳記。他不愿意像他父親,忠厚而有點窩囊。他向往自由而冒險的人生,要做硬漢。他是烏克蘭的流氓、計劃經濟時代的地下偶像、流浪漢,然后是一個曼哈頓千萬富翁的管家、被全巴黎追捧的作家、巴爾干戰爭中迷失的士兵;而現在,在荒誕、混亂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時代,漸入老境的他卻成為一代迷惘青年的領袖。他自認為是英雄,你也可以叫他混蛋。他一生危機四伏而曖昧:他本人就是一部冒險小說。
利莫諾夫的傳奇不只關系到他本人,不只關乎俄羅斯,也關乎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至今我們所有人的歷史。
利莫洛夫本人就是一部冒險小說。在他這個時代,做個失敗者才是高貴的。
法國狂銷440,000冊,翻譯成二十余種文字。榮獲2011年雷諾多文學獎、法語文學大獎、法國《觀點》雜志the first圖書、法國《閱讀》雜志the first圖書獎。
2014年《紐約時報》百佳圖書中僅有的法國圖書、《華盛頓郵報》非常值得關注的非虛構類圖書、《出版人周刊》 十本the first圖書、《環球郵報》百佳圖書。
埃馬紐埃爾 卡雷爾
1957年生于巴黎,法國當代著名作家、編劇、制片人。法國歷史學家路易斯 卡雷爾之子。他畢業于巴黎高等政治學院,從1983年出版了小說《美洲豹的朋友》以來,共出版了十多本小說;編導了近二十部電影和電視劇,2010年起,當選為戛納電影節評選委員會委員。卡雷爾還獲得“科幻小說大獎”“費米娜文學大獎”“雷諾多文學獎”“法蘭西學院獎”“法語文學大獎”“意大利蒙德洛國際文學獎”等十幾項文學獎。
作者擅長從新聞中取材,創作介乎虛構與非虛構之間,既有新聞記者捕捉新聞點的敏銳,又有小說家建構故事和挖掘人物內心世界的天賦。電影人的視角使得他的作品具有畫面感和帶入感。他是法國當代少有的既受文學獎項青睞,又有極好市場反應的作家。
序幕莫斯科2006年10月,2007年9月
第1章烏克蘭1943-1967
第2章莫斯科1967-1974
第3章紐約1975-1980
第4章巴黎1980-1989
第5章莫斯科、哈爾科夫1989年12月
第6章武科瓦爾、薩拉熱窩1991-1992
第7章莫斯科、巴黎、克拉伊納塞族共和國1990-1993
第8章莫斯科、阿爾泰1994-2001
第9章托沃堡、薩拉托夫、恩格斯2001-2003
尾聲莫斯科2009年12月
第1章
烏克蘭
1943-1967
1
故事開始于1942年春天,伏爾加河畔的一座城市里。十月革命前它叫拉斯加皮諾,1929年后改稱捷爾任斯克。這個新地名是紀念及時代布爾什維克、政治警察的創建人費利克斯 捷爾任斯基。至于這個政治警察組織先后名稱不同,叫契卡、國家政治保衛總局(格別烏)、內務人民委員部(NKVD)、克格勃,今天是俄羅斯聯邦安全局。我們在本書中提到這個機構,使用三個富有威懾力的名稱,但是俄羅斯人除了使用各時期的名稱以外,更為陰沉地稱它“組織”。戰爭打得激烈,重工業要拆遷,從戰地轉移至后方。這樣在捷爾任斯克有一家兵工廠征用全體居民,此外為了監督這些人調動了NKVD的軍隊。這是個英雄與嚴酷的時代:一個工人遲到五分鐘,就要被送上軍事法庭。逮捕、審判、執行,必要時在后腦勺打上一槍的,是那些契卡成員。有一個夜里,從下伏爾加河飛過來偵察的德國梅塞施密特戰斗機,在城市上空拋下幾顆炸彈。在工廠四周巡邏的一名士兵,用手電照亮了一個年輕女工的道路,她出門已晚,正急忙朝一個防空洞走去。她一腳踏空,挽住了他的手臂。他看到她手腕上的文身。在幾團火光映亮的黑暗里,他們的臉相互湊近。他們的嘴唇合在了一起。
這名士兵,弗尼亞明 薩文科,二十三歲。出生于烏克蘭一個農民家庭。他是個能干的電工,被NKVD招募過來的。NKVD在各行各業中選拔最出色的人才。薩文科由于這個原因,不用像他這一年齡段的多數男孩被送往前線,而是留在后方的兵工廠里當看守。他離家很遠,這在蘇聯是常規而不是例外。發配、流放、大規模人口遷徙,大家都不斷地變換地方,要在出生地生活與死亡,這種機會幾乎是不存在的。
她叫拉依雅 齊比納,從高爾基市來,從前稱為下諾夫哥羅德,父親是一家餐館經理。在蘇聯,餐館沒有業主,也沒有人,而是經理。這不是創立或購買的一份事業,而是指派誰來擔任的一個職位,這個職位不錯,不幸的是拉依雅的父親挪用公款遭撤職處分,送到了列寧格勒戰場上的紀律營里,不久前死在那里。這是家庭的一個污點。在這個時期,在這個國家,家庭有一個污點可以毀了人的一生。兒子不必為父親的罪惡付出代價,這在我們看來是正義的基礎之一,但是在蘇聯的現實生活中,這甚至算不上是一條正式的原則,可以作為理論上的參照。托洛茨基分子、富農、舊制度特權階層的孩子,注定要過上受排斥的命運,不準加入青年團,不準考大學,不準加入紅軍和黨。他們也有不多的機會逃避遭排斥的命運,那就要否定自己的父母,然后表現極端積極——所謂表現積極就是揭露周圍的人。組織把這些有歷史污點的人當作好的助手。以拉依雅父親的情況來說,他死在戰場上可能使事情得到好轉,反正齊比納與薩文科兩家順利度過了三十年代的恐怖時期。誠然他們也只是太小的小魚而已。這份幸運并沒有讓年輕的拉依雅不為她不誠實的父親感到羞恥,就像她也為自己在技術學校當學生時給自己文身感到羞恥那樣。后來,她曾經嘗試用鹽酸灑在手腕上把它擦掉,因為她很難過不能穿上短袖長裙上街散步,當上了軍官的妻子,卻又像個女阿飛。
拉依雅的妊娠期恰逢斯大林格勒的圍困戰,幾乎24小時不差。在1942年那個可怕的五月份,遭受最痛心的敗仗時她懷了孕,愛德華則誕生在1943年2月2日,離第三帝國第六軍投降、戰場形勢發生逆轉之前的二十天。大家后來反復對他說他是勝利之子;要不是他的男女同胞不惜犧牲生命,不讓以斯大林命名的這座城市落入敵手,他將會出生在一個奴隸世界。后來大家又說起斯大林的壞話,把他看作是暴君,怨聲載道揭露他的恐怖統治。但是對于愛德華這一代的人來說,他是蘇聯各族人民處于歷史最悲慘時期的較高領袖,納粹的征服者,這個人還有一點值得普魯塔克①大書特書的英雄氣概:德國人俘虜了他的兒子雅科夫 朱加什維利中尉;俄國人在斯大林格勒俘虜了德軍元帥保盧斯,第三帝國杰出的軍事家之一。當德國較高軍部提出建議交換俘虜,斯大林高傲地拒絕:他不會用元帥來交換普通的陸軍中尉。雅科夫撲向俘虜營的電網自殺身死。
在愛德華童年時有兩則故事。及時則溫情脈脈,也是他的父親愛說的故事。嬰兒沒有搖籃,睡在一只炮彈箱里,嚼著一條鯡魚尾巴當奶頭,對著空中出神地笑。弗尼亞明叫了起來:“好小子!他到哪兒都挺得過來!”
第二則故事就沒有那么溫馨了,這是聽拉依雅說的。她背了嬰兒出門進了城,這時德國飛機開始轟炸,她跟著十來個城里人一起躲進防空洞,他們有的嚇壞了,有的麻木了。地面與墻壁都在抖動,有人用耳朵探測炸彈落在多遠的距離,炸毀了哪些房屋。小愛德華開始哭起來,起初引起一個人的注意,后又引起他的怒氣,他尖著嗓子說德國佬有非常先進的技術設備,可以根據最細小的聲響找到活人靶子,小孩的哭聲將給他們大家帶來殺身之禍。他鼓動別人把拉依雅趕了出去,使她不得不在轟炸下去尋找另一個避難所。她氣得發瘋,對自己說,也對她的嬰兒說,今后人家跟她說起什么互助、團結、友愛,都是胡扯。“真實的情況是,小愛迪契加,你別忘了,男人是懦夫,是混蛋,你要是不作好準備先動手,他們會把你宰了。”
2
戰后不久的日子里,城市不叫城市,而叫“居民點”。薩文科這個新婚家庭,隨著從來不由自己選擇的安排,在伏爾加的不同居民點過著兵營與木棚的日子,于1947年2月在烏克蘭的哈爾科夫定居下來。哈爾科夫是一座重要的工業城市與鐵路樞紐,由于這個原因,德國人與俄國人爭奪激烈。你攻陷我收復,輪流占領,屠殺居民,以致到了戰爭結束時只剩下一地瓦礫。紅軍路上那幢結構主義風格的水泥大廈,住著NKVD的軍官和他們的家屬——后者被稱為“包干戶”。那幢樓朝向莊嚴的中央火車站,它現在成了石頭、磚頭、金屬物的亂石崗,四周用柵欄圍住,誰都不能跨越,因為滿地是殘垣斷壁,此外還有德國兵的尸體和地雷炸藥,有個小男孩還因此炸掉了一只手。盡管有這個例子,這群頑皮孩子包括愛德華在內,還是屢次三番闖入瓦礫堆,尋找子彈,把里面的彈藥倒在火車軌道上,響起噼啪聲,引來火花,有一次還造成列車出軌,這件事也成了傳奇。較大的孩子晚上聊天時會講恐怖故事:死去的德國兵在廢墟里出沒,暗中窺視那些沒有防備的人;在食堂大鍋底里發現小孩的手指;食人部落販賣人肉等等。那個時期,大家挨餓,只有面包和土豆,更多是“卡恰”,這種蕎麥糊,俄國窮人餐桌上每頓都有,而富余的巴黎人則偶然嘗試,像我就很驕傲自己這道食品做得不錯。灌腸是難得一見的奢侈品。愛德華餓得慌,做夢也在想長大了要做個賣肉的。沒有狗,沒有貓,沒有家養的寵物,都給大家吃光了;相反耗子到處猖獗。兩千萬俄羅斯人死在戰爭中,也有兩千萬俄羅斯人戰后無家可歸。大多數孩子失去了父親,大多數還活著的人都成了殘疾人。在每條街邊路角都可以遇見缺臂、斷腿,甚至雙腿都截去的人。到處看到一群群無人照顧的孩子,戰爭中死去雙親或者人民敵人的孩子,饑餓的孩子,偷竊的孩子,殺人的孩子,回到野蠻狀態的孩子,組成危險的群體四處亂闖,在法律上也享有特惠,負刑事責任的年齡,也就是說判死刑的年齡,降低到十二歲。
這個男孩崇拜父親。他喜歡在周六晚上,瞧著他給自己的警槍上油,他喜歡看他穿上軍裝,最叫他高興的是允許他擦爸爸的靴子。他把上臂整個伸進靴統,仔細抹油,根據程序一板一眼使用特殊的刷子和細布。當弗尼亞明出差執行任務,這一套工具占了他的半只箱子,兒子把它打開,關上,保養,等待他本人也有同樣一套的光榮日子。在他眼里真正稱得上男子漢的是軍人,交往的孩子是軍人的孩子。他不認識其他孩子。住在紅軍路NKVD大院里的大小軍官家庭都有來有往的,瞧不起普通百姓,都是些動不動訴苦又不懂紀律的可憐蟲,走在人行道中央不打招呼就停下,不得不叫軍人調整他的路線。軍人走路皆有定規,步子均衡有力,一小時六公里,愛德華直到晚年也是這樣走路的。
為了哄紅軍路的孩子入睡,要向他們講述這場戰爭的故事,俄羅斯人不像我們稱它為第二次世界大戰,而是偉大的衛國戰爭,他們的夢中盡是正在坍塌的防空壕,死亡的馬匹,戰斗中的同志,他們的頭顱被一顆炮彈炸落在自己身前。這樣的故事愛德華聽了興奮。可是他注意到,當母親向他講述這些故事時,父親神色好像有點尷尬。故事里從來不提及他和他的光榮事跡,而是他舅舅——拉依雅的兄弟的事跡,小男孩不敢問:“不過爸爸你也上過戰場吧?你打過仗嗎?”
不,他沒有打過仗。他這個年紀的男人大多數面對過死亡。他的兒子后來是這樣寫的:戰爭伸出牙齒把他們當怪物緊緊咬住,他們知道他們沒有屈服,才證明自己是好漢。他的父親則不。他沒有面對過死亡。他在后方打仗,他的妻子也很少放過機會這樣提醒他。
她倔強,對自己的地位很自豪,敵視一切感情用事。她的小男孩有什么對手,她總是站在對手這邊反對他。兒子挨了別人打,她不安慰他,反而向動手的人道謝:這樣自己的兒子才會成為男子漢,不是娘娘腔。愛德華對童年的最早回憶之一,是他五歲時患嚴重的耳炎。耳朵出膿,好幾個星期聽不到聲音。母親把他帶往衛生室的路上,必須經過一條鐵道。他聽不到,但看到一輛列車正在逼近,這個黑色鋼鐵魔鬼噴濃煙,飛駛過來,他突然感到非理性的恐懼,以為他媽要把他扔到輪子底下。他開始大叫:“媽媽!親愛的媽媽!不要把我扔到輪子底下!求求你,不要把我扔到輪子底下!”他在書中強調“求求你”的重要性,仿佛是這聲哀求才使母親放棄她的陰險計劃。
當我三十年后在巴黎認識愛德華時,他喜歡說他的父親是契卡,因為他知道這會引起冷場。一待他逗樂過后,嘲弄我們說:“不要為此編上一部驚悚電影,我的父親是相當于警察一類的人,不是別的。”
不是別的,真是這樣嗎?
十月革命之后不久,還在內戰時期,紅軍領袖托洛茨基不得不把帝俄軍隊出身的人——職業軍人、武器專家——收編進來,但是這些是“資產階級專家”,這樣的人很不,他增設了政治委員這個職務,為了控制他們,聯署命令,如果他們不堅定就干掉他們。這樣產生了“雙重管理”原則,建立在這個概念上:為了完成一項任務,必須最少有兩個人,一個完成,另一個保障他是否按照馬克思列寧主義原則在完成。這個原則從軍隊延伸到了整個社會,在執行過程中發現必須有第三人監視第二人,第四人監視第三人,以此類推。
弗尼亞明 薩文科是這套偏執狂制度的一個小螺絲釘。他的工作是監視、控制和匯報。這不一定包含可怕的鎮壓行動——這點愛德華說得對。大家看到他在戰時只是NKVD的普通一兵。所謂當兵也就是在一家工廠門前當門警。和平年代升到少尉這樣的低級軍官。他執行的任務可以翻譯成“夜店老板”,也就是在他的職責范圍內,活躍士兵們的業余文化生活,比如說在蘇聯紅軍節組織跳舞晚會。這項工作很適合他:他彈吉他,愛唱歌,他自有一套講究精致的愛好。他甚至還在指甲上涂透明指甲油:這個薩文科少尉是個真正的公子哥兒,據他的兒子事后回憶說,他若是有勇氣撼動妻子專斷的,他的一生可能有趣得多。
弗尼亞明在這個NKVD式的“夜店”里過得相當滋潤,可惜好景不長,他的位子被某個利維坦上尉篡奪了去,那人自己也不知道成了薩文科不共戴天的敵人;在愛德華的私房神話中是個主要人物:善用心計,干得不及你好,然而撈得比你多,這個龜孫子的氣勢與運道都蓋過你,不但在上司面前蓋過你,還在——這點更嚴重——家庭面前蓋過你;以至于你的小男孩,盡管像家里人一樣神氣活現瞧不起利維坦上尉,就是不樂意也禁不住暗中在想,父親是個干苦活的人,一個潦倒的人,利維坦的兒子才有出息。稍后愛德華發展了一個理論,根據這個理論,人生在世,頭上都有一個利維坦上尉。他的利維坦上尉不久也將在本書中出現,那就是詩人約瑟夫 布羅茨基。
3
1953年3月5日斯大林逝世,那時他十歲。他的父母與他們這一代人在他的陰影下度過了一輩子。對于他們對自己提出的問題,他都可以作答,簡短明白,沒有好聲氣,不容許有絲毫懷疑的余地。他們回想起1941年德國進攻后接下來的恐怖與死亡的日子,還有那天斯大林灰心喪氣過后在電臺里講話。他對著全國男女老幼,不稱他們是“同志”,稱他們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這幾個詞那么簡單,那么親切,這幾個大家已經忘記了它們的熱度的詞,在這場大災大難中,卻撫慰人們的靈魂,對俄國人來說其重要性就像丘吉爾和戴高樂對我們的演說。全國都在給說過這句話的人服喪。學校里的孩子都在哭泣,因為他們不能夠獻出自己的生命去為他延年益壽。愛德華跟他們一樣在哭泣。
那時候,他是個溫和的小男孩,富有同情心,體弱多病,愛父親,怕母親,讓他們稱心如意。他在班上當少先隊代表,每年登上光榮榜,就像軍官的兒子本該如此。他讀書很多。他喜愛的作家是大仲馬、儒勒 凡爾納,這兩人在蘇聯家喻戶曉。在這點上,我們相互如此不同的童年倒是很相像的。我跟他一樣把三劍客和基督山伯爵當作楷模。我夢想成為獵人、探險家、水手——更明確地說是捕鯨人,像《海底兩萬里》改編的影片中柯克 道格拉斯扮演的尼德 蘭。胸肌裹在一件橫條子水手衫里,文身,愛開玩笑,從不氣餒,在精氣神上超過阿龍納斯教授和陰沉沉的尼摩船長。從這三位人物驗定三種身份:學者、叛逆、行動家,行動家也是個普通人,若由我拿主意,我愿意做后者。但是事情不由我拿主意。我的父母很早讓我明白這樣做是不行的,捕鯨人,這是不可能的,那不如做個學者——我記不起第三種選擇當叛逆這問題是不是討論過——當捕鯨人不行是因為我這人深度近視,難道戴了眼鏡去捕鯨魚!
我不得不從八歲起就戴眼鏡。愛德華也是這樣,但是他為此比我更加難過。因為這個缺陷不但使他沒法從事想入非非的工作,也把他逐出了正常的命運安排。眼科醫生給他檢驗以后,沒有給他的父母抱有太多的希望:視力那么差,他們的兒子沒有絲毫參軍機會。
這份診斷書對他是一個悲劇。他除了當軍官以外沒想過做別的,現在告訴他,他甚至連當兵也沒有資格,他命里注定要做他從小就學會蔑視的人——一個平頭百姓。
如果給NKVD官員安家的大樓不拆除,它的居民不四處分散,薩文科一家不重新安置在哈爾科夫遠郊薩爾托夫新區,可能這就是他的未來了。薩爾托夫的馬路正正方方,然而沒有時間或者沒有撥款給它們上柏油,水泥預制件搭成的四層樓房,新蓋不久就已陳舊,里面住著三家工廠的工人,各自叫渦輪機廠、活塞廠、錘子鐮刀廠。這是在蘇聯,原則上做無產者不是失身份的事,可是薩爾托夫的大多數男人酗酒,沒有文化,他們的兒子大多數在十五歲就離開學校到工廠工作,或者更經常的是在街頭閑逛,喝醉酒打架,即使在這個沒有階級的社會里,也可以看出薩文科一家沒法不把這次流放看成是降級處分。拉依雅從及時天起就深切懷念紅軍路,大家都以屬于同類而自豪的軍官集團,彼此交換閱讀的書籍。那些晚會上,丈夫軍服敞開,露出白襯衫,合著從德國充公來的快狐步或探戈唱片節拍,帶著他們年輕的妻子跳舞。她罵得弗尼亞明抬不起頭,用更能干的同志的榜樣開導他,他辛辛苦苦從少尉爬到中尉的時間內,他們連升三級,還在市中心分配到真正的公寓房子;自己一家三口屈居在一個房間里,這個條件惡劣的郊區里沒有人讀書,沒有人跳快狐步,在這里一個有身份的婦女找不到人說說話,每次下雨后,道路上都是黑色泥漿。她雖還不至于說出她當時寧可嫁給一個利維坦上尉,但是心里真是這樣想的。小愛德華那么崇拜父親和他的皮靴、軍服和手槍,也開始對他可憐起來,覺得他忠厚,有點窩囊。他自己的新同伴不是軍官的孩子,而是無產者的孩子。他們中間跟他合得來的那些人,不愿意變成他們父母那樣的無產者,而要做流氓。這個行當像軍隊一樣,有自己的行為準則、價值觀、倫理道德,這些都吸引他。他不愿意長大了像父親。他不愿意過忠厚、有點窩囊的一生,而是自由和危險的一生:一個男子漢的一生。
他跟班上一個男孩打架的那天,朝著這個方向跨出了決定性的一步。那是個胖乎乎的西伯利亞男孩,名叫依烏拉。事實上他沒有跟依烏拉交手,是依烏拉把他狠狠扁了一通。他被送回家來昏沉沉,滿身烏青塊。他的母親遵照軍隊斯多葛主義原則,不可憐他,不安慰他,不怪依烏拉,他自己也認為這樣非常好,因為從這天起他的人生改變了。他明白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人分兩類,一類是可以揍的人,一類是不可以揍的人,不可以揍的人并不是他們力量更強或訓練更好,而是他們不惜殺人。這是秘密,的秘密,溫和的小愛德華決心要進而做第二類人,他將要做個大家不敢碰的人,因為大家知道他殺得下手。
弗尼亞明不再當“夜店老板”以后,經常出差,一去幾個星期。這些出差究竟是干什么的呢,不清楚,愛德華也開始過上自己的生活,對此興趣很少,但是有24小時,拉依雅對他說她打算讓他來做晚餐,因為他的父親從西伯利亞回來。他想自己先去車站接他。
根據他日后養成的習慣,他提前到了那里。他等待。符拉迪沃斯托克-基輔的列車終于駛進了車站。旅客下車,向著出口走去,他站立的那個地方不可能漏過一名旅客,但是弗尼亞明沒有出現。愛德華去打聽,要弄清楚這班車的時刻。從符拉迪沃斯托克到列寧格勒中間有十一個時區,每一趟車到站與離站的時間都是以莫斯科時間為準——今天還是這種情況,由旅客自己計算時差——因此弄錯班次是常有的事。他感到失望,在火車鬧聲與大玻璃反光中從一個月臺踱到另一個月臺。披大方巾、穿氈毛皮靴的老大媽沖他吆喝,她們試圖向旅客兜售一桶桶黃瓜和越橘。他穿過幾條停車線,走到行李裝卸區。在車站這個偏僻的角落里,兩節停放的車皮之間,他意外闖見這樣的一幕:有幾個穿便服的男人,戴手銬,神色慌張,從貨車廂的一塊木板上下來;穿軍大衣的士兵,槍插刺刀,粗魯地把他們趕往一輛沒有窗子的黑色卡車。有一名軍官指揮這項行動。一只手握著用橡皮筋夾在木板上的一束紙,另一只手放在槍套上。他在點名,聲音干啞。
這名軍官,是他的父親。
愛德華躲著,直至一名犯人登上卡車。然后他回到家,心里不安又難為情。他難為情什么?不是為了父親給一個可惡的鎮壓制度做幫兇。他對這個制度毫無概念,從來沒聽說過“古拉格”這個詞。他知道存在著監獄與勞改營,關押犯罪的人,沒有什么可以指責的。剛才發生的事他弄不清楚,但是引起他不安的是他的價值觀正在發生變化。當他是孩子時,一邊是軍人,另一邊是普通百姓,即使他的父親沒有上過前線,作為軍人還是令人尊敬。現在他正在融入薩爾托夫少年幫,按照幫規,一邊是流氓,另一邊是警察;恰在他選擇流氓陣營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父親既不是軍人也不是警察,而是屬于低的級別:奴隸看守,班房獄卒,維持治安的小公務員。
這一幕還有下文,發生在夜間。他們家只有一個房間,愛德華的床在父母的床腳邊上。他記不起有沒有聽到過他們做愛,但是記得起他們以為他睡熟后的一次低聲談話。弗尼亞明語氣沮喪地對拉依雅說,他不是像以往那樣,把烏克蘭的囚犯押往西伯利亞,而是把另一批要槍決的死刑犯押到另一方向去。某一年在一座監獄槍斃蘇聯所有的死刑犯,第二年則放在另一座監獄執行。建立這樣的輪流制度是為了不過分摧毀勞改營看守的士氣。我在寫古拉格群島的一些書籍中,徒然尋找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做法的痕跡。不過即使愛德華把父親的話聽錯了,那么父親在車廂出口處點名,又在他們進入卡車時在單子上勾銷的那些人,是去送死的,這點是肯定的。弗尼亞明常對妻子說的是,其中有一個人給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的檔案上有密碼,意思是“極端危險人物”。這是一個青年,始終安靜有禮貌,說一口漂亮的俄語,他在牢房和貨車廂里,每天想方設法做體操。這位風度翩翩的斯多葛死刑犯成了愛德華的英雄。他立志有朝一日要像他,本人也關進監獄,不但要讓像父親那樣收入菲薄的窮禁卒,還要讓女人、流氓、真正的男人都肅然起敬——他小時候夢想做的一切,他都要做到。
冒險使用相當具有貶低性的句子,令人震驚。——約翰 厄普代克,“兔子四部曲”作者
他是那種好的作家,而非暢銷作家,但他不懼怕離開安逸的書桌,隨心所欲去到外面的世界歷險……這本非虛構著作擁有兩個調子,一是冒險故事,一是文化史分析,是卡雷爾對自我進行審視,對俄羅斯文化傳承及在二戰后尤其是冷戰后對歐洲人意味著什么進行的研究。——《觀察家》
卡雷爾此書內涵寬廣,冷靜,誠實,兼具人性的幽微。——《紐約時報》
當今巴黎偉大作家很少,埃馬紐埃爾 卡雷爾乃其中之一。——《巴黎評論》
物流超快,書也很好,滿意
利莫諾夫的傳奇不只關系到他本人,不只關乎俄羅斯,也關乎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至今我們所有人的歷史。
當當超級惡心嗎,買1200多元的書,給到滿減折扣120元,結果申請退貨其中一本,原價90.7,最后退貨59.6,還美其名曰說:有些書沒有折扣,這本書有折扣,扣掉折扣,這本書就56.9,無語了,難怪大家都說當當退貨霸道,今天見識到了。下次再也不在當當購買了,差評。
這個商品不錯
價錢便宜,非常實惠
書不錯,還會來
包裝很好,印刷不錯,字體也十分清晰,無可挑剔。封面很喜歡喜歡,很好玩好玩,很棒的一本書。
新經典的好書之一,從裝幀設計到內容,都值得推薦
人生精彩有如小說
還沒看,但抱著期待。
書力除了主角其他人明都自動忽略 要不然蘇聯老哥們的名字都略長
比小說還要精彩的人生,在這樣一個混亂的時代,即使是一個失敗者,依然是高貴的。作者把這個人物寫得栩栩如生,很帶勁的一本書。
論內容,這位攪局者的人生簡直充實到飛起,比冒險小說還離奇;論寫法,這本傳記插入了作者本人和母親的經歷與思考,也算是一部文化史分析。
朋友的推薦。滿懷成名立萬夢想的少年遭遇造就英雄梟雄的動蕩時代,當薩里埃利遭遇莫扎特……內容量有點兒大,適合搭配蘇俄文化史閱讀。
作者把自己和作為歷史研究者的母親完全帶入,參與蘇聯歷史變遷以及利莫洛夫及其時代的評判,這種寫作手法特征明顯。整本書讀下來還是覺得并非是一本完全非虛構的書,拍成電影或許更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