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作者提出了一個具有爭議的觀點,即為了使《美國憲法》能與時俱進,它需要被善意地忽視。雖然“初衷”的教條也許是極右翼創立的,但美國的整個政治光譜都對《美國憲法》表現出了高度尊重。希德曼不僅提醒我們,不服從正是制定憲法的“初衷”,而且系統駁斥了支持憲法忠誠的觀點,并由此提出:憲法應被視為一種激勵,而不是一套命令。
路易斯•邁克爾•希德曼(Louis Michael Seidman),美國喬治城大學憲法學教授,著有《我們未決的憲法》《法律的平等保護》《沉默與自由》等。
引 言 美國憲政主義的大矛盾
及時章 論點綜述
第二章 持續的服從
第三章 違憲的陳詞濫調
第四章 不服從與自由
第五章 一般的法律與不一般的觀點
結 語 展望未來
致 謝
參考文獻
索 引
引言 美國憲政主義的大矛盾
2011年1月6日,在第112屆國會舉行及時次會議當天,美國國會眾議院議員們創造歷史性地集體朗讀了《美國憲法》。這次史無前例的朗讀,既包含著戲劇的成分,也充斥著鬧劇的色彩。
朗讀過程中的某些時刻的確具有啟發意義。新當選的眾議院議長約翰 博納(John Boehner)對憲法序言宏偉語句的朗誦拉開了整個活動的序幕。眾議院議員約翰 劉易斯(John Lewis)朗讀了第十三修正案強而有力的規定。大約半個世紀前,他曾作為民權運動的英雄人物堅守在埃德蒙 佩特斯橋上,被瘋狂前來鎮壓的警察打得頭破血流。女議員嘉貝麗 吉福斯(Gabrielle Giffords)朗誦了及時修正案的言論和宗教自由條款。僅僅在兩天之后,她在亞利桑那州圖森市遭到槍擊。
但是,如果這次活動的組織者認為,他們可以把對憲法文字的歌頌與那個時常骯臟、荒謬,幾乎長期充斥著黨派分歧的當代美國政治現實分割開來的話,他們可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眾議院領導人們早已決定不對整本憲法進行朗讀,而是選取了部分經過刪減的內容,目的是為了避免議員們高聲朗讀憲法中那些令人尷尬的章節,包括憲法支持奴隸制的段落。在朗讀開始之前,就哪段該讀,哪段該被委婉地省略,議員席內曾發生過一場可笑且不合時宜的爭吵。
朗讀正式開始后,議員們起初還能集中注意力,依照身邊的《美國憲法》便攜讀本跟進朗讀的進度。但是,當朗讀完憲法的幾個比較鮮為人知的條款后,議員們似乎喪失了興趣。一些議員用起了手機,在座位里顯得焦躁不安。一些議員干脆離開了議會廳。當朗讀進展到第二條及時款要求總統必須 “出生時為合眾國公民”時,一名位于旁聽席的女士起身大呼:“除了奧巴馬!除了奧巴馬!上帝救救我們!我的名字是戴麗莎。”還沒等亮明身份,她就被帶出了議會廳。
簡單說來,這次活動不合時宜地體現出以下三個方面的特點:把對憲法文本莊重的援引作為國家團結的象征;對憲法文本的實際含義表現出的憤世嫉俗般的漠然與厭倦;以及毫無保留地嘗試利用憲法文本服務當代政治目的的。這三點地刻畫出了存在于當代美國憲政主義核心的大矛盾。
本書中,我將探索那個存在于上述矛盾核心,也時常被忽視的問題——憲法服從的問題。說到底,我們究竟是否應當服從于這部存在著嚴重缺陷的18世紀文本?比如說,就算奧巴馬總統的確沒有在美國出生,那又怎樣呢?
如果國會朗讀活動的組織者稍稍考慮過這個問題的話,他們一定認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很簡單的。我相信許多讀者也抱有同樣的想法。在很多人看來,系統性地無視憲法是愚蠢的、邪惡的、危險的。但是,從國會朗讀活動中可以看出,支持服從憲法的觀點遠比人們想象得要脆弱。
為了詮釋這個問題,我們得從一個事實講起:新當選的眾議院共和黨議員對這部古老文本的歌頌有著不容置疑的當下動機。共和黨黨員們,尤其是他們的茶黨(Tea Party)支持者們相信,憲法堅定地捍衛著某些政治目的,其中包括廢除國家醫療保險制度、保障持有槍支權利、大規模削減稅收以及限制聯邦政府權力。恰恰由于這個原因,共和黨議員們便借助112屆國會開會儀式的時機修改了眾議院條例。修改后的條例規定:如果一項新法案未附帶可以支撐此項法案的相關憲法授權條款,并缺少支持其合法性的論點依據,那么,議員們便可以以此項法案違反了議事程序為由提出反對。正是因為憲法的地位近乎神圣,共和黨黨員們才認為,他們可以將憲法作為擊敗對手的強有力的政治武器 。
我想要探討的問題是,我們是否應當認同這種憲法權力。假設茶黨黨員的立場是正確的,即他們對憲法的理解是正確的,那么,我們其他人又為何要遵守憲法的規定呢?茶黨定義下的憲法對我們很多人來說是危害頗深的。簡單說來,我們不會希望生活在受到這種憲法約束下的美國。如果我們要在服從這套法規與正義的基本原則之間被迫作出選擇的話,我們難道不應當選擇后者嗎?
當然了,茶黨對憲法的理解可能是錯的。也許,被正確理解后的憲法并不強迫實現任何被茶黨黨員們看好的結果。但是,如果憲法授權實施了茶黨黨員們所痛恨的政策,那他們又為何必須遵守憲法的規定呢?更寬泛地講,任何人,無論是左派、右派還是中間派,為何要僅僅因為他們看好的政策及原則與憲法相悖就拋棄前者呢?
當然了,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可以從《美國憲法》前言部分找到:本憲法是經過“我們合眾國人民”批準通過的。憲法起草人將憲法交由各州召開的民選特別會議(State Conventions)批準通過。在一段時期內,關于特別會議代表人選以及提議通過的憲法內容本身的討論,就得到了全國上下的關注。美國人民開展了一場全國性的、曠日持久的研討,包括對國家治理、政治理論,以及何種類型的國家才適合公民居住在內的問題的討論。最終結果是,憲法在所有十三個州被一致批準通過。因為“我們合眾國人民”選擇被憲法制約,“我們合眾國人民”便有義務遵守憲法。
不幸的是,上述故事問題百出。我們可以從一個尷尬的事實講起:憲法本身就是不服從的產物。制憲會議的代表們是被召集到費城去修訂而并非更換當時正在施行的《聯邦條例》的。但是,他們很快決定拋棄這個使命,拒絕遵守《聯邦條例》內關于條款修訂的相關規定。既然如此,我們又為何要在制憲會議代表們都未能服從用來制約他們權力的法律約束的情況下,有義務服從他們所制定的憲法呢?
也許,當時人們的意愿應當勝過法律規定。但是,在幾百年后的今天,我們無從得知當時人們的想法究竟是怎樣的。如同制憲歷史學家們所說的那樣,制憲的過程摻雜著政治陰謀、對憲法反對派言論的系統性扼殺、對事實的歪曲以及公然的脅迫。我們只能揣測大多數制憲代表所持的“真實”想法。其實,假設人們能夠清晰且直接地表達個人觀點而可以不受到那些充滿著瑕疵,在現實中用來將個人觀點轉化為法律規定的政治機制的歪曲,這本身就是個神話。
這個問題又被另外一個事實復雜化:在18世紀的美國,很多人并不被認可為“合眾國人民”。女人、非洲裔美國人、印第安人以及大部分不擁有不動產的人,都不被允許參加投票。更重要的是,沒有任何一位當代人與制憲過程有任何瓜葛。正如托馬斯 杰斐遜那句名言主張的那樣:“世界屬于活著的人們。”我們很難想象,即便這套制憲程序是原汁原味的、能夠詮釋18世紀美國觀的,截然不同的當代美國人也應當受其制約。
上述這些理由都應當使我們對憲法的約束力產生懷疑。但是,還有一個理由更加簡單,更有說服力。當人們在通盤考慮以后認定某種做法是正確的,而憲法卻要求人們放棄這種做法時,對服從憲法的義務的判定問題就出現了。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服從憲法的義務才會真正起作用。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服從了憲法,那么,這樣做的原因便來源于憲法對我們的約束力。但是,又有哪個正常人會這樣做呢?如果我們在經過通盤考慮之后依舊堅信某種做法是正確的,那么,我們又為何要因為兩百多年前的一張紙上的文字而選擇另一種做法呢?
事實上,在現實生活中,幾乎沒有人會單純因為憲法而改變他在任何重要問題上的立場。為了避免這種窘境的出現,我們時常會將憲法解釋為支持我們所持的觀點。進步派(Progressives)堅持他們對憲法的理解,保守派(Conservatives)也不在他們的解釋上作出妥協。然而,我們被要求相信下述情形只是一種巧合,即兩派在同一本18世紀憲法理解上作出的所謂誠實且具有政治中立性的努力,導致兩派將憲法解讀為支持本派備受爭議的政治意圖,否定對立派政治意圖合法性的文件。更加明確地說,兩派要求我們相信上述的結果來源于各派對憲法的公正解釋,對立的派別對憲法文字與歷史的擺弄則是自私的、帶有政治目的的歪曲憲法真實含義的行為。
有一種理解憲法的方式可以避免上述分歧。如果我們側重于憲法在最抽象層面上的理解,那么憲法就可以作為國家團結的象征。幾乎沒有人會反對建立更完善的聯邦以及提供共同防務這樣宏偉的目標。幾乎所有人都會支持抽象意義上的自由和平等。如果我們將憲法視為用來營造氣氛或激發情感的藝術品,而并非強迫實現特定結果的法律文件,我們就可以集體擁護憲法。
在我看來,這才是正確理解憲法的方式。憲法也許可以為我們提供探討分歧的公共詞匯。在憲法得到批準150年紀念日當天,富蘭克林 羅斯福擁護了這種類型的憲政主義:
《美國憲法》是一部寫給普通人的文件,不是一張律師起草的合同。這點已經強調得夠多了。對憲法的起草起到最關鍵性作用的麥迪遜不是律師;因為自身妥協與讓步的品質保全了制憲會議的華盛頓與富蘭克林也不是律師。
這部寫給普通人的文件,是一部包含著基本原則的憲章,與律師們起草的租賃條約、保險合同以及分期付款協議中的“鑒于”和“甲方”以及細則是截然不同的。
可是,如此理解憲法的問題在于,它僅僅繞開了,而并非解決了憲法服從的問題。服從憲法的義務只有在我們被強迫從事某種不想從事的行為時才會產生。但是,每個人都可以引用憲法最抽象層次的理念來支持他的政治主張。如果憲法允許我們所有人從事任何想做的事情,憲法服從的問題就永遠不會存在。遵守法律規定是講得通的,但服從一首交響樂或一幅油畫則是荒謬的 。
在當代復雜混亂的政治背景下,無論哪一派都不希望將一件毫無約束力的藝術品作為啟發我們的工具。兩派都希望將憲法作為強制創造實際結果的法律規定。結果是,進步派與保守派雙方都心甘情愿地爭斗,將背棄憲法(constitutional infidelity)的矛頭直指對方。
本書中,我要闡述的觀點是,上述做法不是解決目前分歧的正當、的做法。我們應當拋棄這種有害的謬論——我們應當忠實服從幾百年前就已過世的人們所創立的規定。與其堅持對憲法的曲解從而達到擊敗對手的目的,不如對雙方所持建議的實際價值展開討論。
我們的國家能經受得住這種將分歧誠實地公之于眾的考驗嗎?憲政主義的支持者們堅持認為,拋棄憲法義務會導致混亂與暴政。他們的擔憂以多種形式呈現。在有些情況下,他們的擔憂涉及如何解決一些政府部門零零散散的問題。如果沒有了憲法,我們應當怎樣決定總統的任期長短?總統是否有必要存在?我們又怎樣知曉一部法律何時生效?一位自稱參議員的人又究竟是否是真正的參議員?
其他一些人認為,憲法已經很好地為我們服務了兩百多年,而且也很難想象會有更好的規劃存在。具體說來,憲法為公民自由提供了重要的保障。如果失去了憲法,包括設立國教、監禁異議者以及查抄私有財產在內的政府行為將不受限制。
還有一部分人認為,雖然憲政主義是一種謬論,但是憲法存在的必要性不容置疑。即使憲法十分空洞,時常被人忽視,它也作為國家團結的象征存在著,是一種世俗界的宗教。如果沒有憲法,我們將失去一種必要的幻覺——我們是一個民族,共同分享著同一段歷史與命運。
對上述觀點持懷疑態度也并非無中生有。那些手握大權的政府部門真的會僅憑一張紙上的文字而停止侵犯公民自由嗎?人們真的會在缺少一部憲法的情況下喪失掌控自我生活以及避免混亂的能力嗎?我們國家的成功真的建立在人們對一部謬論的信仰之上嗎?
我會在接下來的篇章中仔細討論這些問題。眼下,如果能領會到存在于這些觀點內部的矛盾就已經很好了。如上所述,憲政主義者之所以歌頌我們的開國法典,是因為憲法是人民主權的產物,“我們合眾國人民”的決定。人民主權包含一種信仰,這種信仰意味著,如果自主權留給了普通民眾,那么他們就可以決定自己的生活以及政府的屬性。但是,極力主張憲法服從反而違背了這種信仰。當政治家告誡人們“根據憲法的規定你必須這樣做”時,他是在強迫人們拋棄他們堅定持有的道德觀與審視事物的價值觀,與此同時,屈從于他人所弘揚的規章制度。從這個角度上看,憲法服從的概念是一種自我推翻(self-refuting)的謬論。憲法服從雖然打著自我治理的旗號,卻禁止人們對他們最為關心的問題作出自由的決策。
也許,人們并不應當被寄予作出上述決策的信任。但是,如果這種說法是正確的,我們就應當停止假裝這個政體是建立在人民自治的基礎之上的。矛盾的核心在于,如果我們要繼續忠實于憲法的宏偉目標,我們就必須首先擺脫憲法義務的束縛。憲政主義者們必須停止作出極為專制的指令。只有這樣,“我們合眾國人民”才能夠展開一場不受限制與約束的討論,一場象征著自由社會的討論。
這是一部令人興奮的著作,希德曼是一位有思想和批判精神的憲法學者,他希望我們能夠直面憲法的缺點,而不是愚蠢地服從。我們不應該偽稱二百多年前制憲者的所有決定都是正確的,而應該為我們自己規劃事情。無論你是否同意,希德曼在這一點上無疑是正確的,即我們必須接管我們生活的世界,讓我們自己去接受挑戰。
——巴里•弗里德曼,紐約大學法學院法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