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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醒來的那一刻，雖然仍緊閉著雙眼，我卻知道有些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了。當(dāng)我努力去想究竟是什么變化時，一個瘋狂的念頭一閃而過：或許這一切只是個可怕的噩夢，艾德其實根本沒有死。緊接著，我又再次記起發(fā)生的事，我的胃劇烈收縮，身上的肌肉也繃得緊緊的，我感覺那根將我與地面、生活系在一起的纖細(xì)的絲線似乎就要永遠(yuǎn)斷裂。

那么，今天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即使還未睜開眼睛，我已察覺到房間里充滿陽光，首先這就很奇怪。我喜歡房間里暗暗的。是不是我昨晚忘記拉上遮光百葉窗了呢？或許吧。可明顯感覺遠(yuǎn)不止如此。

然后，有些記憶不知不覺地潛入我的腦海。雖然尚未明朗，但模糊的記憶的確存在，它們潛伏在暗處，設(shè)法躲著我。剛才我還在花園里。雨不停地下著，我?guī)捉偪竦匕沃安荩贿@些我都清楚地記得。可其他事我不記得了。在一片空白中，只是偶爾閃現(xiàn)出一些清晰的圖像：跌倒、頭痛、幾株玫瑰、簡的臉、明亮的吊燈，此外再無其他。

我是在醫(yī)院嗎？或許是吧。我跌了一跤，撞到了腦袋，現(xiàn)在正安然無恙地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這能說得通。可不知怎么了，我還是覺得這并非今天異于以往的原因。

我繼續(xù)閉著眼睛，留心聽身邊的各種聲響。在接下來的一分鐘里，我能聽見暖氣片里發(fā)出的嘩嘩聲，似乎是剛啟動不久。我還能聽見遠(yuǎn)處傳來的收音機的沙沙聲，和似乎有人在廚房里來回走動發(fā)出的咔嗒聲、電熱水器的嗡嗡聲，以及有人吹口哨的聲音。這種感覺很熟悉，卻又有些陌生，這絕不像醫(yī)院里的聲音。

終于，我試著睜開雙眼，一個模糊的世界逐漸清晰。裝飾著旋渦狀和半圓形圖案的白色天花板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和我小時候臥室里的一模一樣。奇怪，我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見過這種圖案了。就連天花板上的一小塊粉紅色污跡，也像極了我小時候在我的臥室拿口紅扔我妹妹時打偏了留下的那道痕跡。我晃了晃腦袋，記憶把我搞蒙了。吊在天花板中央的灰色燈罩也很熟悉，它牽扯著我的思緒，就像一個孩子在拉扯我的衣角，迫切需要我的注意，我迫切希望記憶能告訴我真相。

我朝右邊瞥了一眼。那兒擺著一個五屜柜，松木的，上頭貼滿了貼紙，臺面上還放著一面鏡子，四周圍了一圈燈泡。雖然看不見任何化妝品的影子，但是一種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令我詫異不已。

我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心怦怦直跳。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我不敢再看下去，可我不得不這么做。我扭過頭，看見了我知道自己一定會看見的松木衣柜，其中一扇柜門敞開著，里面掛著一排空空的衣架。衣柜前立著一只黑色手提箱和一個紙箱，上面用黑色的記號筆潦草地寫著“柔伊的東西”，旁邊還畫了一張吐舌頭的笑臉。紙箱上還放著一個印有“史瑞莎”商標(biāo)的酒盒子，上面綁著一個重復(fù)印有“當(dāng)心”字樣的白色警示條。不用看我就知道盒子里裝的是我最心愛的CD唱片，全都是我昨晚悉心整理出來的。

我環(huán)顧房間四周。門后通常掛著睡袍的掛鉤空空如也，地上擱著我的舊CD播放機，外面還纏著氣泡紙；書桌上沒有任何的紙和筆，只有一只孤零零的罐子，里面插著幾支鈍鈍的鉛筆和一支記號筆。這是我以前的臥室，看起來像是我準(zhǔn)備離家去上大學(xué)的那24小時。

我的心仍怦怦跳個不停，我深吸了幾口氣，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只不過是個夢罷了。你的腦袋在捉弄你呢。繼續(xù)回去睡覺，醒來后一切就都恢復(fù)常態(tài)了，至于什么是常態(tài)，我毫不在意。

我躺回枕頭上，閉上雙眼。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當(dāng)再次睜開眼睛，我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未曾改變。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一把扯開蓋在身上的羽絨被，雙腿往床邊一甩，慢慢地朝鏡子走去。鏡子的高度與我的腰齊平，當(dāng)我靠近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從里面看到我身上的短睡衣和吊帶背心——那件睡衣我已經(jīng)有十八年沒穿了。對于我即將見到的景象，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但我已經(jīng)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邊緣，朝鏡子里望去。

我倒吸了一口氣，并非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鏡子里的那個人的確是我。但并不是三十八歲的那個有著黑眼圈和眼紋、額頭上深深印著“倒八字”皺紋的我。而是十八歲少女時的我，雙頰泛紅，肌膚緊致——眼睛下方的黑色煙熏妝使我?guī)в辛藥追职?庫珀的搖滾氣息。我的頭發(fā)染著一種奇怪的紫紅色，在頭上夸張地叉開，就像給腦袋套了個光環(huán)。我伸出顫抖的雙手將頭發(fā)向下壓了壓，又瞇起眼睛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然后做了個鬼臉。與往常不同，我的額頭上沒有出現(xiàn)任何皺紋，仍保持光滑，極富彈性。

我大笑了一聲。這出其不意的聲音嚇了我一跳。許久沒聽過這個聲音了。但它來得合情合理，因為這一切實在是太可笑了。

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我思忖著爬回床上，把頭埋在枕頭下面，假裝這一切從未發(fā)生過。可我太好奇了。雖然心中惴惴不安、一頭霧水，可我仍對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事感到無比好奇。因為事實上，我知道這絕不只是個夢。我說不上來為什么，但我能感覺到。這一切都太——真實了。似乎我真的回到了這里，不論這聽上去有多么不可思議。

對于接下來要做的事我毫無頭緒。當(dāng)你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過去，你會做什么？有沒有相應(yīng)的指導(dǎo)手冊，或者一套規(guī)則可以遵照？這還將持續(xù)多久，我才能再次回到現(xiàn)實生活當(dāng)中？24小時？一個星期？一個月？還是永遠(yuǎn)？想到這里，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我站起身。床尾雜亂地堆著一堆衣服，被我睡覺時四處亂蹬的雙腳弄得皺巴巴的。我清楚地記得，我花了好久才決定今天穿什么去學(xué)校報到。當(dāng)時，我正準(zhǔn)備搬去學(xué)校所在的紐卡斯?fàn)柺校睦餆o比激動，也有些惶恐，不過更多的還是興奮。

“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離開這兒了。”我曾這樣對我的好姐妹艾米說。可這只不過是我說大話罷了。事實上，我很愛我唐克斯特的家，因為有我的家人，媽媽、爸爸和小妹貝琪。當(dāng)然，我曾經(jīng)也牢騷不斷，但我知道爸媽都很愛我，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了。搬去沒有一個熟人的紐卡斯?fàn)枺瑢ξ叶詫⑹且粋€巨大的改變。很難相信，我曾經(jīng)是這樣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女孩。

我脫掉睡褲，從床尾拿起衣服換上：一條黑白相間的條形緊身褲，一條與之相配的黑色短裙，和一件邋遢的大號開衫外套。我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真是怪事，感覺好極了。

我朝床頭柜的方向瞥了一眼，想找我的手機。我嘖了一聲(心想我睡覺的時候是否也會咂嘴，如果有人看見的話，不知道他們眼里的我是怎樣一副窘態(tài)，我不禁咧嘴笑了笑)。這是一九九三年。那時我還沒有手機。其他人也沒有，除了一些做生意的人，但他們貼在耳朵旁的也只是像磚頭一樣碩大的手提電話。相反，床頭柜上擺著我的收音機鬧鐘，對我閃爍著時間：八點十分。

我走下樓，去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記得有一次，媽媽告訴我說，自從我離開家上大學(xué)之后，她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我根本不信她說的話，她不是個容易哭的人。我的媽媽，總是忙著照料我們，乃至連多愁善感的時間都沒有。

我下了樓，透過廚房門上的裂縫往里看。在媽媽注意到我來之前，我足足瞧了她一分鐘。她看起來好年輕，滿頭深棕色的秀發(fā)，不像如今這般花白。她看起來也更加苗條，身上穿著一件襯衫，而不像如今成日套著一件瑪莎百貨的毛衣。她看起來漂亮極了。我都已經(jīng)忘記她曾經(jīng)的樣子了。身后隱約傳來收音機發(fā)出的嗡嗡聲。媽媽一只手小心地從洗碗機里取出盆盆罐罐，另一只手捏著一張紙巾，時不時用來揩拭眼角的淚水。我心中霎時涌起一股對她的愛。

突然，貝琪從樓梯上猛沖下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她問道。我怔怔地望著她，不知如何作答。如今，每當(dāng)我見到貝琪，總對她成熟的樣子感到詫異不已。她足足比我小四歲，而我也總把她當(dāng)作我長不大的小妹妹，可每次見到她那副成熟的模樣，我都很吃驚。此刻，我面前的這位少女，才是時常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貝琪。

此外，這也毫無疑問地證實了另外一件事：貝琪能看見我，那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沒等我開口，貝琪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推開我，沖進(jìn)廚房。“媽！我的曲棍球服呢？”她在發(fā)牢騷。

媽媽直起腰。“在那兒呢，寶貝。”她指著臺面上那一沓熨得整整齊齊的衣服說道。我那偉大的母親，有著圣人般的好耐性。

媽媽也注意到了我，對我微微一笑。

“早啊，親愛的，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嗎？”

所以媽媽也能看見我，好吧。我深吸了一口氣，不自然地對她笑了笑。通常，我會很輕率地回答她：“當(dāng)然嘍，我都等不及要離開這兒了呢。”但是前一分鐘才看到她難過的樣子，我有些于心不忍。“是的，全都打包好了。”我回答道，才注意到媽媽的眼睛腫腫的。我走上前擁抱她。她看起來很吃驚，愣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但是當(dāng)我聞到她身上鈴蘭香皂的氣味時，一股強烈的懷舊之情襲上心頭，使我不禁感慨以前的日子有多么簡單，假如生活能永遠(yuǎn)這么簡單該有多好。假如我需要煩心的事不外乎離開家獨自生活、早餐吃什么和結(jié)交新朋友該有多好。

我抽出身來，看見媽媽雙眉微蹙。她大概在想我為什么要抱她。這可不像少女時代的我會做的事——那時的我忙著為自己的事煩心，根本無暇顧及媽媽正在傷心難過，倒很有可能對她不理不睬，將她收拾得干凈整潔的廚房弄得亂七八糟，哪會像現(xiàn)在這樣，看到她神情沮喪而停下來抱她。

像青少年一樣說話做事的確不容易。那些日子早已離我遠(yuǎn)去，但我得盡力一試。

我轉(zhuǎn)身走開，往燒水壺里灌水。

“有人喝茶嗎？”我朝著房里問道。

“好的，謝謝你，親愛的。”

“好啊！”貝琪咕噥著說，她正站在放麥片的柜子旁邊，大口大口地把脆谷樂往嘴里塞，那架勢就像一個月沒吃東西的饑民一樣。

我按下水壺開關(guān)，然后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等水燒開。

“爸爸在哪兒呢？”我急切地想再見到他。

“噢，他剛出去‘卷紙’去了。”她用手指在空中做出引號手勢。我們都知道，說爸爸出去“卷紙”，意思是說他出去抽煙。他回來時身上總會彌漫著一股煙草的臭味，而且裝在他襯衫口袋里鼓鼓的香煙盒也出賣了他，但我們都假裝不知道，他也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我們真的都被蒙在鼓里。我真不明白，為什么我們要玩這種游戲。我白了一眼，望向在廚房里忙得熱火朝天的媽媽。她正拉開一格又一格櫥柜抽屜，順手拂去臺面上看不見的污跡，又彎腰拾起貝琪腳下散落的脆谷樂餅干。

“別跟在她屁股后面清理，她自己有手有腳。”我朝著貝琪像漢澤爾和格蕾太爾兄妹一樣撒落一地的餅干點點頭說。

“住口！”貝琪看起來很生氣。

“沒關(guān)系，親愛的。我不介意。反正我也在打掃。”

“但是——”我沒繼續(xù)說下去。我不忍心看見媽媽像仆人一樣被呼來喝去，但我很清楚我自己以前也經(jīng)常做同樣的事，所以我只好閉口不言。于是我起身去倒茶，給三只杯子里加了奶，又給媽媽的杯子里加了甜味劑，往貝琪的那一杯里面放了一顆糖，我自己的什么也不加。

“你想吃點早餐嗎，寶貝？”

我的頭有些痛，于是我輕輕揉了揉。

“不要了，謝謝。我想我得把茶拿到樓上去喝，再整理一下。”

“好的，待會兒見。別耽擱太久啊，你爸爸說要趕緊出發(fā)。”

我點點頭，轉(zhuǎn)身上樓。我把茶杯輕輕放在床邊的地上，然后躺在了床上。我需要一些時間來思考。

我不知道還會見到多少像今天這樣的日子。但能提前知曉即將發(fā)生的事情，這種感覺實在太奇怪了。幾個小時后，媽媽、爸爸和我就將把我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行李塞進(jìn)車?yán)铮缓蟾愮鞯绖e。她得到允許留在家中，方便她去練曲棍球，并且同伙伴們在城里吃午餐。接著我會到達(dá)紐卡斯?fàn)枺?dāng)車子穿梭在陌生的街道時，我的心里不免惴惴不安。抵達(dá)宿舍后，我們會把行李搬下車，之后我便即將開始人生中及時次獨自生活，只有我和新室友相依相伴。

忽然，記憶像一輛列車般向我襲來，瞬間使我無法呼吸。真不敢相信我居然用了這么長時間才想起這件事。

今天——至少是真正發(fā)生過的那天——曾是我及時次見到艾德的日子。我的艾德，這個讓我前兩個月悲痛欲絕的至親，他的死讓我支離破碎、不知所措、氣憤不已。

我轉(zhuǎn)過身側(cè)躺著，緊緊捂著肚子，大口地喘著粗氣。

難道這意味著……我簡直不敢細(xì)想……

這是不是說，在為他的離去悲傷了兩個月之后，在感覺我的心仿佛被無情地撕碎之后，在無數(shù)次夢見撫摩他下巴上的胡楂、撥弄他的眼睫毛、雙臂鉤著他黝黑的脖子并與他緊緊相擁之后，我將有機會再見到他呢？

希望來得太突然，我一下子無力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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