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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人物表

母親——上官魯氏。乳名璇兒。自幼喪母，隨姑父于大巴掌和姑姑長大，嫁給鐵匠兒子上官壽喜。晚年信仰基督教，壽九五而終。

大姐——上官來弟。母親與姑父于大巴掌所生。先嫁沙月亮，生女沙棗花。解放后嫁給殘疾軍人孫不言。后來愛上了從日本歸來的鳥兒韓，生子鸚鵡韓。在搏斗中打死孫不言，被處決。

二姐——上官招弟。生父亦為于大巴掌。嫁給抗日別動大隊(duì)的司令司馬庫，生女司馬鳳、司馬凰。在與獨(dú)立縱隊(duì)十七團(tuán)的交戰(zhàn)中，中彈身亡，不久，一對女兒也被那位倡導(dǎo)極“左”政策的大人物密令處死。

三姐——上官領(lǐng)弟。人稱“鳥仙”。生父為一個賒小鴨的(土匪密探)。她深愛鳥兒韓，韓被日寇抓了勞工后，神經(jīng)錯亂，設(shè)立鳥仙神壇禳解。后嫁給爆炸大隊(duì)?wèi)?zhàn)士孫不言，因練習(xí)飛翔摔死在懸崖下。生子大啞、二啞，俱被飛機(jī)炸彈炸死。

四姐——上官想弟。生父乃一個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在生活最困難的時候，為了救全家，她自賣自身進(jìn)了妓院。后流落他鄉(xiāng)，音信全無。“”中被遣返還鄉(xiāng)，多年積攢的財物被洗劫，并遭受殘酷批斗，后舊病復(fù)發(fā)而死。

五姐——上官盼弟。生父乃殺狗人高大膘子。少年時自愿參加爆炸大隊(duì)，后嫁給爆炸大隊(duì)政委魯立人，生女魯勝利。曾經(jīng)當(dāng)過衛(wèi)生隊(duì)長、區(qū)長、農(nóng)場畜牧隊(duì)長。改名馬瑞蓮。“”中自殺身亡。

六姐——上官念弟。生父乃天齊廟智通和尚。愛上了被日機(jī)擊落后為司馬庫的部隊(duì)收容的美國飛行員巴比特，結(jié)婚后的第三天即與巴比特一起被魯立人領(lǐng)導(dǎo)的獨(dú)縱十七團(tuán)俘虜。逃亡后被一寡婦誘至山洞與巴比特同歸于盡。

七姐——上官求弟。母親被四個敗兵強(qiáng)暴所生。早年被賣給羅斯托夫伯爵夫人做養(yǎng)女。后改名喬其莎，畢業(yè)于省醫(yī)學(xué)院，被打成“右派”，到農(nóng)場勞動改造。因饑餓，暴食生豆餅脹死。

八姐——上官玉女。與金童為雙胞胎，生父乃瑞典籍傳教士馬洛亞。生而失明。三年困難時期，因不忍心拖累母親，投河自盡。

我——上官金童。母親的兒子。患有戀乳癥。一生嗜乳，以致精神錯亂。中學(xué)畢業(yè)后去農(nóng)場勞動。后因“奸尸罪”被判刑十五年。改革開放后刑滿還鄉(xiāng)，曾在外甥鸚鵡韓夫婦開辦的“東方鳥類中心”任公關(guān)部經(jīng)理，后在司馬糧投資的“獨(dú)角獸乳罩大世界”任董事長，因被炒、被騙而失敗，終至窮愁潦倒，一事無成。

上官壽喜——魯璇兒的丈夫，因無生殖能力，迫使魯璇兒借種生子。后為日寇所殺。

上官福祿——鐵匠，上官壽喜之父。后為日寇所殺。

上官呂氏——上官福祿之妻。上官家的當(dāng)家人。專橫兇悍，晚年癡呆，因欲加害玉女被母親失手打死。

司馬亭——大欄鎮(zhèn)首富，“福生堂”大掌柜。當(dāng)過鎮(zhèn)長、維持會長。后隨擔(dān)架隊(duì)參加淮海戰(zhàn)役，立過大功。

司馬庫——司馬亭之弟，“福生堂”二掌柜，上官招弟之夫。抗日別動大隊(duì)司令，還鄉(xiāng)團(tuán)大隊(duì)長。被捕后逃脫，后自首，被公審槍斃。

司馬糧——司馬庫與三姨太之子。司馬家遭難后，由母親將其撫養(yǎng)成人。后出走，流落他鄉(xiāng)，成為南韓巨商。改革開放后回鄉(xiāng)投資建設(shè)，花天酒地，惹是生非，后逃匿。

沙月亮——上官來弟的丈夫。抗戰(zhàn)時期為黑驢鳥槍隊(duì)隊(duì)長。后投降日寇，任偽渤海警備司令，“皇協(xié)軍”旅長。被爆炸大隊(duì)擊敗后自殺。

沙棗花——沙月亮與上官來弟之女。出生后即由母親撫養(yǎng)，與金童、司馬糧等一起長大，與司馬糧感情很深，后流落江湖，成為神偷。司馬糧還鄉(xiāng)后，因求婚不成而跳樓殉情。

鳥兒韓——上官領(lǐng)弟的意中人，懂鳥語，善捕鳥，通武術(shù)，是使用彈弓的高手。被日寇擄至日本國做勞工，后逃至深山，穴居十五年始?xì)w國還鄉(xiāng)。在上官家居住期間，與被孫不言虐待的大姐上官來弟發(fā)生了戀情。因來弟失手打死孫不言，他作為同案犯被判刑，押赴青海勞改途中，跳車身亡。

馬洛亞——瑞典傳教士。因戰(zhàn)亂頻仍而滯留在高密東北鄉(xiāng)，主持大欄鎮(zhèn)基督教堂的教務(wù)，能說流利的漢語，與當(dāng)?shù)乩习傩障嗵幦谇ⅰＥc上官魯氏發(fā)生戀情，乃上官金童與上官玉女的生身父親。后因不堪黑驢鳥槍隊(duì)的凌辱從鐘樓上跳下身亡。

鸚鵡韓——鳥兒韓與上官來弟之子。其父母雙亡后，由母親撫養(yǎng)成人。改革開放后，與其妻耿蓮蓮合辦“東方鳥類中心”，騙取銀行巨款，揮霍浪費(fèi)，窮奢極欲，后被判刑。

魯立人——即蔣立人。后又改名李杜。先后擔(dān)任過抗日爆炸大隊(duì)政委、獨(dú)立縱隊(duì)十七團(tuán)政委、高東縣縣長、副縣長、農(nóng)場場長，在三年困難時期因心臟病發(fā)作而死。

魯勝利——魯立人與上官盼弟之女。幼時曾經(jīng)由母親撫養(yǎng)，后被其父母接回縣城讀書。改革開放后，擔(dān)任過工商銀行大欄市分行行長、大欄市市長。因貪污受賄被判死刑。

孫不言——上官家鄰居孫大姑之長孫，生來即啞。曾經(jīng)與上官來弟訂婚。上官來弟與沙月亮私奔后，他參加了八路軍爆炸大隊(duì)。后與鳥仙上官領(lǐng)弟結(jié)婚。解放后他參加了抗美援朝，榮立大功，身體殘疾。在政府的幫助下，與孀居在家的上官來弟結(jié)婚。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了上官來弟與鳥兒韓的戀情后，憤而搏斗，被上官來弟打中要害死亡。

紀(jì)瓊枝——上官金童的啟蒙老師。一九五七年被錯劃成“右派”。改革開放后，曾任大欄市首任市長，是鐵骨錚錚的共產(chǎn)黨人。

及時卷

及時章

馬洛亞牧師提著一只黑色的瓦罐上了教堂后邊的大街，一眼便看到，鐵匠上官福祿的妻子上官呂氏彎著腰，手執(zhí)一把掃炕笤帚，正在大街上掃土。他的心急劇地跳起來，嘴唇哆嗦著，低語道：“上帝，萬能的主，上帝……”他用僵硬的手指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便慢慢地退到墻角，默默地觀察著高大肥胖的上官呂氏。她悄悄地、專注地把被夜露潮濕了的浮土掃起來，并仔細(xì)地把浮土中的雜物揀出扔掉。這個肥大的婦人動作笨拙，但異常有力，那把金黃色的、用黍子穗扎成的笤帚在她的手中像個玩具。她把土盛到簸箕里，用大手按結(jié)實(shí)，然后端著簸箕站起來。

上官呂氏端著塵土剛剛拐進(jìn)自家的胡同口兒，就聽到身后一陣喧鬧。她回頭看到，本鎮(zhèn)首富福生堂的黑漆大門洞開，一群女人涌出來。她們都穿著破衣爛衫，臉上涂抹著鍋底灰。往常里穿綢披緞、涂脂抹粉的福生堂女眷，為何打扮成這副模樣？從福生堂大門對面的套院里，那個外號“老山雀”的車夫，趕出來一輛嶄新的、罩著青布幔子的膠皮轱轆大車。車還沒停穩(wěn)，女人們便爭先恐后地往上擠。車夫蹲在被露水打濕的石獅子前，默默地抽著煙。福生堂大掌柜司馬亭提著一桿長筒鳥槍，從大門口一躍而出。他的動作矯健、輕捷，像個小伙子似的。車夫慌忙站起，望著大掌柜。司馬亭從車夫手中奪過煙斗，很響地抽了幾口，然后他仰望著黎明時分玫瑰色的天空打了一個哈欠，說：“發(fā)車，停在墨水河橋頭等著，我隨后就到。”

車夫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搖晃著鞭子，攏著馬，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女眷們擠在車上，嘰嘰喳喳地嚷叫著。車夫打了一個響鞭，馬便小跑起來。馬脖子下懸著的銅鈴叮叮脆響著，車輪滾滾，卷起一路灰。

司馬亭在街中央大大咧咧地撒了一泡尿，對著遠(yuǎn)去的馬車吼了一嗓子，然后，抱著鳥槍，爬上街邊的瞭望塔。塔高三丈，用了九十九根粗大圓木搭成。塔頂是個小小的平臺，臺上插著一面紅旗。清晨無風(fēng)，濕漉漉的旗幟垂頭喪氣。上官呂氏看到司馬亭站在平臺上，探著頭往西北方向張望。他脖子長長，嘴巴翹翹，仿佛一只正在喝水的鵝。一團(tuán)毛茸茸的白霧滾過來，吞沒了司馬亭，吐出了司馬亭。血紅的霞光染紅了司馬亭的臉。上官呂氏感到司馬亭臉上蒙了一層糖稀，亮晶晶，黏膩膩，耀眼。他雙手舉槍，高過頭頂，臉紅得像雞冠子。上官呂氏聽到一聲細(xì)微的響，那是槍機(jī)撞擊引火帽的聲音。他舉著槍，莊嚴(yán)地等待著，良久，良久。上官呂氏也在等待，盡管沉重的土簸箕墜得雙手酸麻，盡管歪著脖子十分別扭。司馬亭落下槍，嘴唇噘著，好像一個賭氣的男孩。她聽到他罵了一聲。這孫子！敢不響！然后他又舉起槍，擊發(fā)，啪嗒一聲細(xì)響后，一道火光躥出槍口，黯淡了霞光，照白了他的紅臉。一聲尖厲的響，撕破了村莊的寧靜，頓時霞光滿天，五彩繽紛，仿佛有仙女站在云端，讓鮮艷的花瓣紛紛揚(yáng)揚(yáng)。上官呂氏心情激動。她是鐵匠的妻子，但實(shí)際上她打鐵的技術(shù)比丈夫強(qiáng)許多，只要是看到鐵與火，就血熱。熱血沸騰，沖刷血管子。肌肉暴突，一根根，宛如出鞘的牛鞭，黑鐵砸紅鐵，花朵四射，汗流浹背，在奶溝里匯成溪，鐵血腥味彌漫在天地之間。她看到司馬亭在高高的塔臺上蹦了一下。清晨的潮濕空氣里，彌漫著硝煙和硝煙的味道。司馬亭拖著長腔揚(yáng)著高調(diào)轉(zhuǎn)著圈兒對整個高密東北鄉(xiāng)發(fā)出警告：

“父老鄉(xiāng)親們，日本鬼子就要來了！”

第二章

上官呂氏把簸箕里的塵土倒在揭了席、卷了草的土炕上，憂心忡忡地掃了一眼手扶著炕沿低聲呻吟的兒媳上官魯氏。她伸出雙手，把塵土攤平，輕聲對兒媳說：“上去吧。”

在她的溫柔目光注視下，上官魯氏渾身顫抖。她可憐巴巴地看著婆婆慈祥的面孔，蒼白的嘴唇哆嗦著，好像要說什么話。

上官呂氏大聲道：“嗨，清晨放槍，大司馬又犯了魔怔！”

上官魯氏道：“娘……”

上官呂氏拍打著手上的塵土，輕聲嘟噥著：“你呀，我的好兒媳婦，爭口氣吧！要是再生個女孩，我也沒臉護(hù)著你了！”

兩行清淚，從上官魯氏眼窩里涌出。她緊咬著下唇，使出全身的力氣，提起沉重的肚腹，爬到土坯裸露的炕上。

“輕車熟路，自己慢慢生吧，”上官呂氏把一卷白布、一把剪刀放在炕上，蹙著眉頭，不耐煩地說，“你公公和來弟她爹在西廂房里給黑驢接生，它是初生頭養(yǎng)，我得去照應(yīng)著。”

上官魯氏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聽到高高的空中又傳來一聲槍響，幾條狗怯怯地叫著，司馬亭的喊叫斷斷續(xù)續(xù)傳來：“鄉(xiāng)親們，快跑吧，跑晚了就沒命啦……”好像是呼應(yīng)司馬亭的喊叫，她感到腹中一陣拳打腳踢，劇烈的痛楚碌碡般滾動，汗水從每一個毛孔里滲出，散發(fā)著淡淡的魚腥。她緊咬牙關(guān)，為了不使那號叫沖口而出。透過朦朧的淚水，她看到滿頭黑發(fā)的婆婆跪在堂屋的神龕前，在觀音菩薩的香爐里插上了三炷紫紅色的檀香，香煙裊裊上升，香氣彌漫全室。

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保佑我吧，可憐我吧，送給我個男孩吧……上官魯氏雙手按著高高隆起的、涼森森的肚皮，望著端坐在神龕中的白瓷觀音那神秘的光滑面容，默默地祝禱著，淚水又一次溢出眼眶。她脫下濕了一片的褲子，將褂子盡量地卷上去，袒露出腹部和乳房。她手撐土炕，把身體端正地放在婆婆掃來的浮土里。在陣痛的間隙里，她把凌亂的頭發(fā)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將腰背倚在卷起的炕席和麥秸上。

窗欞上鑲著一塊水銀斑駁的破鏡子，映出臉的側(cè)面：被汗水濡濕的鬢發(fā)，細(xì)長的、黯淡無光的眼睛，高聳的白鼻梁，不停地抖動著的嘴唇枯燥的闊嘴。一縷潮漉漉的陽光透過窗欞，斜射在她的肚皮上。那上邊暴露著彎彎曲曲的藍(lán)色血管和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白色花紋，顯得猙獰而恐怖。她注視著自己的肚子，心中交替出現(xiàn)灰暗和明亮，宛若盛夏季節(jié)里高密東北鄉(xiāng)時而烏云翻滾時而湛藍(lán)透明的天空。她幾乎不敢俯視大得出奇、堅硬得出奇的肚皮。有一次她夢到自己懷了一塊冷冰冰的鐵。有一次她夢到自己懷了一只遍體斑點(diǎn)的癩蛤蟆。鐵的形象還讓她勉強(qiáng)可以忍受，但那癩蛤蟆的形象每一次在腦海里閃現(xiàn)，她都要渾身暴起雞皮疙瘩。菩薩保佑……祖宗保佑……所有的神、所有的鬼，你們都保佑我、饒恕我吧，讓我生個全毛全翅的男孩吧……我的親親的兒子，你出來吧……天公地母、黃仙狐精，幫助我吧……就這樣祝禱著，祈求著，迎接來一陣又一陣撕肝裂肺般的劇痛。她的雙手抓住身后的炕席，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震顫、抽搐。她雙目圓睜，眼前紅光一片，紅光中有一些白熾的網(wǎng)絡(luò)在迅速地卷曲和收縮，好像銀絲在爐火中熔化。一聲終于忍不住的號叫從她的嘴巴里沖出來，飛出窗欞，起起伏伏地逍遙在大街小巷，與司馬亭的喊叫交織在一起，擰成一股繩，宛若一條蛇，鉆進(jìn)那個身材高大、哈著腰、垂著紅毛大腦袋、耳朵眼里生出兩撮白毛的瑞典籍牧師馬洛亞的耳朵。

在通往鐘樓的腐朽的木板樓梯上，馬洛亞牧師怔了一下，湛藍(lán)色的、迷途羔羊一般的永遠(yuǎn)是淚汪汪的、永遠(yuǎn)是令人動心的和藹眼睛里跳躍著似乎是驚喜的光芒。他伸出一根通紅的粗大手指，在胸脯上畫了一個十字，嘴里吐出一句高密東北鄉(xiāng)化了的土腔洋詞：“萬能的主啊……”他繼續(xù)往上爬，爬到頂端，撞響了那口原先懸掛在寺院里的綠銹斑斑的銅鐘。

蒼涼的鐘聲擴(kuò)散在霧氣繚繞的玫瑰色清晨里。伴隨著及時聲鐘鳴，伴隨著日本鬼子即將進(jìn)村的警告，一股洶涌的羊水，從上官魯氏的雙腿間流出來。她嗅到了一股奶山羊的膻味，還嗅到了時而濃烈時而淡雅的槐花的香味，去年與馬洛亞在槐樹林中歡愛的情景突然異常清晰地再現(xiàn)眼前，但不容她回到那情景中流連，婆婆上官呂氏高舉著兩只血跡斑斑的手，跑進(jìn)了房間。她恐怖地看到，婆婆的血手上，閃爍著綠色的火星兒。

“生了嗎？”她聽到婆婆大聲地問。

她有些羞愧地?fù)u搖頭。

婆婆的頭顱在陽光中輝煌地顫抖著，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婆婆的頭發(fā)突然花白了。

“我還以為生出來了呢。”婆婆說。

婆婆的雙手對著自己的肚皮伸過來。那雙手骨節(jié)粗大、指甲堅硬，連手背上都布滿胼胝般的硬皮。她感到恐懼，想躲避這個打鐵女人沾滿驢血的雙手，但她沒有力量。婆婆的雙手毫不客氣地按在她的肚皮上，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冰涼的感覺透徹了五臟六腑。她不可遏止地發(fā)出了連串的號叫，不是因?yàn)樘弁矗且驗(yàn)榭植馈Ｆ牌诺氖执拄數(shù)孛髦瑪D壓著她的肚皮，，像測試西瓜的成熟程度一樣“啪啪”地拍打了幾下，仿佛買了一個生瓜，表現(xiàn)出煩惱和懊喪。那雙手終于離去，垂在陽光里，沉甸甸的，萎靡不振。在她的眼里，婆婆是個輕飄飄的大影子，只有那兩只手是真實(shí)的，是威嚴(yán)的，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她聽到婆婆的聲音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從很深的水塘里、伴隨著淤泥的味道和螃蟹的泡沫傳來：

“……瓜熟自落……到了時辰，攔也攔不住……忍著點(diǎn)，咋咋呼呼……不怕別人笑話，難道不怕你那七個寶貝女兒笑話……”

她看到那兩只手中的一只，又一次軟弱無力地落下來，厭煩地敲著自己凸起的肚皮，仿佛敲著一面受潮的羊皮鼓，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現(xiàn)如今的女人越變越嬌氣，我生她爹那陣子，一邊生，一邊納鞋底子……”

那只手總算停止了敲擊，縮回，潛藏到暗影里，恍惚如野獸的腳爪。婆婆的聲音在黑暗中閃爍著，槐花的香氣陣陣襲來。

“看你這肚子，大得出奇，花紋也特別，像個男胎。這是你的福氣，我的福氣，上官家的福氣。菩薩顯靈，天主保佑，沒有兒子，你一輩子都是奴；有了兒子，你立馬就是主。我說的話你信不信？信不信由你，其實(shí)也由不得你……”

“娘啊，我信，我信啊！”上官魯氏虔誠地念叨著，她的眼睛看到對面墻壁上那片暗褐色的污跡，心里涌起無限酸楚。那是三年前，生完第七個女兒上官求弟后，丈夫上官壽喜怒火萬丈，扔過一根木棒槌，打破她的頭，血濺墻壁留下的污跡。婆婆端過一個笸籮，放在她身側(cè)。婆婆的聲音像火焰在暗夜里燃燒，放射著美麗的光芒：

“你跟著我說，‘我肚里的孩子是千金貴子’，快說！”笸籮里盛著帶殼的花生。婆婆慈祥的臉，莊嚴(yán)的聲音，一半是天神，一半是親娘，上官魯氏感動萬分，哭著說：“我肚里懷著千金貴子，我肚里懷著貴子……我的兒子……”婆婆把幾顆花生塞到她手里，教她說：

“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陰陽平。”她接過花生，感激地重復(fù)著婆婆的話：“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陰陽平。”

上官呂氏探過頭來，淚眼婆娑地說：“菩薩顯靈，天主保佑，上官家雙喜臨門！來弟她娘，你剝著花生等時辰吧，咱家的黑驢要生小騾子，它是頭胎生養(yǎng)，我顧不上你了。”

上官魯氏感動地說：“娘，您快去吧。天主保佑咱家的黑驢頭胎順產(chǎn)……”

上官呂氏嘆息一聲，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子。

第三章

西廂房的石磨臺上，點(diǎn)著一盞遍體污垢的豆油燈，昏黃的燈火不安地抖動著，尖尖的火苗上，挑著一縷盤旋上升的黑煙。燃燒豆油的香氣與驢糞驢尿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廂房里空氣污濁。石磨的一側(cè)，緊靠著青石驢槽。上官家臨產(chǎn)的黑驢，側(cè)臥在石磨與驢槽之間。上官呂氏走進(jìn)廂房，眼睛只能看到豆油燈火。黑暗中傳來上官福祿焦灼的問話：“他娘，生了個啥？”

上官呂氏對著丈夫的方向撇了撇嘴，沒回答。她越過地上的黑驢和跪在黑驢身側(cè)按摩驢肚皮的上官壽喜，走到窗戶前，賭氣般地把那張糊窗的黑紙扯了下來。十幾條長方形的金色陽光突然間照亮了半邊墻壁。她轉(zhuǎn)身至石磨前，吹熄了磨石上的油燈。燃燒豆油的香氣迅速彌漫，壓住了廂房里的腥臊氣。上官壽喜黑油油的小臉被一道陽光照耀得金光閃閃，兩只漆黑的小眼睛閃爍著，宛若兩粒炭火。他怯生生地望著母親，低聲道：“娘，咱也跑吧，福生堂的人都跑了，日本人就要來了……”

上官呂氏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直盯著兒子，逼得他目光躲躲閃閃，沁滿汗珠的小臉低垂下去。

“誰告訴你日本人要來？”上官呂氏惡狠狠地質(zhì)問兒子。

“福生堂大掌柜的又放槍又吆喝……”上官壽喜抬起一條胳膊，用沾滿驢毛的手背揩著臉上的汗水，低聲嘟囔著。與上官呂氏粗大肥厚的手掌相比較，上官壽喜的手顯得又小又單薄。他的嘴唇突然停止了翕動，昂起頭，豎起那兩只精巧玲瓏的小耳朵，諦聽著，他說：“娘，爹，你們聽！”

司馬亭沙啞的嗓音悠悠地飄進(jìn)廂房：“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們——大哥大嫂子們——大兄弟大姊妹們——快跑吧，逃難吧，到東南荒地里莊稼棵子里避避風(fēng)頭吧——日本人就要來了——我有情報，并非虛謊，鄉(xiāng)親們，別猶豫了，跑吧，別舍不得那幾間破屋啊，人在青山在吶，有人有世界哪——鄉(xiāng)親們，跑吧，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上官壽喜跳起來，驚恐地說：“娘，聽到了吧？咱家也跑吧……”“跑，跑到哪里去？！”上官呂氏不滿地說，“福生堂當(dāng)然要跑，我們跑什么？上官家打鐵種地為生，一不欠皇糧，二不欠國稅，誰當(dāng)官，咱都為民。日本人不也是人嗎？日本人占了東北鄉(xiāng)，還不是要依靠咱老百姓給他們種地交租子？他爹，你是一家之主，我說得對不對？”

上官福祿咧著嘴，齜出兩排結(jié)實(shí)的黃牙齒，臉上的表情哭笑難分。

上官呂氏怒道：“我問你哪，齜牙咧嘴干什么？碌碡壓不出個屁來！”

上官福祿哭喪著臉說：“我知道個啥？你說跑咱就跑，你說不跑咱就不跑唄！”

上官呂氏嘆息一聲，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還愣著干什么？快給它按肚皮！”

上官壽喜翕動著嘴唇，鼓足了勇氣，用底氣不足的高聲問道：“她生了沒有？”

“男子漢大丈夫，一心不可二用，你只管驢，婦人的事，不用你操心。”上官呂氏說。

“她是我老婆嘛……”上官壽喜喃喃著。

“沒人說她不是你的老婆。”上官呂氏說。

“我猜她這一次懷的是男孩，”上官壽喜按著驢肚子，道，“她肚子大得嚇人。”

“你呀，無能的東西……”上官呂氏沮喪地說，“菩薩保佑吧。”上官壽喜還想說話，但被母親哀怨的目光封住了嘴。

上官福祿道：“你們在這忙著，我上街探看動靜。”

“你給我回來！”上官呂氏一把抓住丈夫的肩頭，把他拖到驢前，怒道：“街上有什么動靜你看？按摩驢肚皮，幫它快點(diǎn)生！菩薩啊，天主啊，上官家的老祖宗都是咬鐵嚼鋼的漢子，怎么養(yǎng)出了這樣一些窩囊子孫！”

上官福祿在驢前彎下腰，伸出那兩只與他兒子同樣秀氣的小手，按在黑驢抽搐的肚皮上。他的身體與兒子的身體隔驢相對。父子二人對面相覷，都咧嘴，都齜牙，活脫脫一對難兄難弟。他們父起子伏，父伏子起，宛如踩在一條蹺蹺板兩端的兩個孩童。隨著身體的起伏，他們的手在驢肚皮上浮皮潦草地揉動著。父子倆都沒有力氣，輕飄飄，軟綿綿，燈芯草，敗棉絮，漫不經(jīng)心，偷工減料。站在他們身后的上官呂氏懊喪地?fù)u搖頭，伸出鐵鉗般的大手，捏住丈夫的脖子，把他拎起來，叱幾聲：“去去，到一邊去！”然后，輕輕一推，欺世盜名的打鐵匠上官福祿便踉踉蹌蹌地?fù)湎驂牵吭谝宦榇萘仙稀?ldquo;起來！”上官呂氏呵斥兒子，“別在這兒礙手礙腳，飯不少吃，水不少喝，干活稀松！天老爺，我好苦的命喲！”上官壽喜如同遇了大赦般跳起來，到墻角上與父親會合。父子二人黑色的眼睛油滑地眨動著，臉上的表情既像狡詐又像木訥。這時，司馬亭的喊叫聲又一次涌進(jìn)廂房，父子二人的身體都不安地絞動起來，仿佛屎逼，好像尿急。

上官呂氏雙膝跪在驢腹前，全然不避地上的污穢。莊嚴(yán)的表情籠罩著她的臉。她挽起袖子，搓搓大手。她搓手的聲音粗糙刺耳，宛若搓著兩只鞋底。她把半邊臉貼在驢的肚皮上，瞇著眼睛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