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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2016年春初，雅江市。

謝山墓園。

2月末，正是春寒料峭時期，萬物齊吟，南風(fēng)暖窗，山上的空氣稀薄，霧氣彌漫，圍繞著參天樹木，大地皆為春開。清晨時分，天公不作美，偶爾飄下幾顆雨珠，飄飄停停。云霧之間，依稀能看見墓園的九十九級臺階，一眼望不見盡頭，仿佛在云的那頭，似要與天相接，蘇盞走著走著，幾乎以為這是一條通往天堂的林間小路。

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這話一點兒都沒錯，南邊的風(fēng)，此刻刮在臉上有點像鈍刀。蘇盞扣上羽絨服的帽子，把花抱在懷里，捂著手呵了口氣，使勁兒搓了搓，掌心慢慢傳來熱度，這才又重新拿起花，繼續(xù)走著。

每跨上一級臺階，她都在低低念著：

“Love is patient.”

愛是恒久忍耐。

“Love is kind.”

又有恩慈。

她低著頭，又跨上一級臺階，輕薄的唇一張一合，默默念著：

“Love is not envious or boastful or arrogant or rude.”

愛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

漫無盡頭的臺階，云煙彌漫，她慢條斯理地走著，偶爾抬頭看一眼，繼續(xù)念著；

“It does not insist on its own way.”

不求自己的益處。

“It is not irritable or resentful.”

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人的惡。

……

“Love never ends.”

愛是永不止息。

……

“Enter ye in at the strait gate:for wide is the gate, and broad is the way, that leadeth to destruction,and many there be which go in thereat.”

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

終于爬上一級臺階，蘇盞抱著花站定，轉(zhuǎn)回身，看向又高又陡的臺階下，長長吐了口氣，平緩地念出一句：

“Because strait is the gate,and narrow is the way,which leadeth unto life,and few there be that find it.”

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她找到墓碑，墓碑干干凈凈，似乎剛剛打掃過。此時，碑前正擺放著一束新鮮的菊花，證明在她之前，有人來過。蘇盞沒有在意，緩緩蹲下，把花放在旁邊，拿手輕撫墓碑上的照片，輕聲開口：“好久不見。”

墓園安靜，沒有別人，蘇盞把準(zhǔn)備好的花放好，又從包里拿出一小瓶紅酒，沿著墳冢倒了一圈，重新蹲回墓前，說起了家常話。她的聲音柔軟又細膩，輕輕回蕩在墓園，像此刻的綿綿細雨，令人惆悵而又心安。不多會兒，該說的說完了，蘇盞抬頭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站起身，對著照片中笑靨如花的人兒說：“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她沿著原路從墓園下來，盛千薇正坐在車里玩手機，見她上來，把手機一丟，人坐直，迫不及待地問出了剛一見她就想問的那句話：“你怎么把頭發(fā)剪了？”

盛千薇大學(xué)畢業(yè)跟蘇盞一起進了光特工作，在那家吃人不吐骨頭的公司共事半年多，直到蘇盞離開。兩人都還是剛出社會的小姑娘，又在同一個部門，沒幾天工夫就已經(jīng)是手拉手逛街的情分了。

“三年前就剪了。”蘇盞在副駕駛座上坐好，望向窗外，不咸不淡地說。

她本就瘦，骨架又小，一米六六的標(biāo)準(zhǔn)身高，巴掌大的小圓臉，天生白，皮膚細膩，長得又美，低眉順眼的樣子看上去很乖巧，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她以前長發(fā)及腰，不聲不響的樣子就像個聽話的瓷娃娃，如今剪了短發(fā)，三分干練七分女人味，但舉止間還是依稀能瞧見當(dāng)年那個長發(fā)少女的影子。

盛千薇一雙眼惆悵地望著她，感慨道：“蘇盞，你變了不少呢。”

蘇盞正靠著副駕駛座觀望車外的風(fēng)景，聽她這么一說，轉(zhuǎn)回頭看她一眼，又重新轉(zhuǎn)回去：“人哪，總會變的，會長大，會老去。”話里滿懷對過去的無限唏噓。

她說這話的時候，車里正播著《往日時光》，恰好是那句：“……手風(fēng)琴聲在飄蕩，如今我們變了模樣，為了生活天天奔忙，但是只要想起往日時光，你的眼睛就會發(fā)亮……”

氣氛在一瞬間變得很沉默，兩個小姑娘都安安靜靜地坐在車里，各懷心思。

其實盛千薇不明白，當(dāng)初他們那群人明明都那么好，那么張揚，那么坦蕩，那么瀟灑，

怎么就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

蘇盞走了。

老大變了。

“……如今我們變了模樣，生命依然充滿渴望，假如能夠回到往日時光，哪怕只有一個晚上……”

綿綿細雨忽然變成了傾盆大雨，蘇盞收回視線，拍拍旁邊小姑娘的腦袋：“嘿，想什么呢，還不走？”

盛千薇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見她面無異色，這才小聲地說：“其實，我都看見了，那天隊里給老大辦退役酒會的時候，他把你按在洗手臺上親……”

蘇盞沉默地瞥了她一眼，在見盛千薇之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建設(shè)，明知道會聽見這兩個字，可現(xiàn)在這兩個字就這么直白地從她嘴里說出來的時候，蘇盞心里還是微微一震，要不是這幾年在外面鍛煉得刀槍不入，只怕她此刻裝得再冷淡回到家還是得柔腸寸斷。

盛千薇忙擺著手解釋：“我可不是故意的，我是碰巧遇見的。”

其實那天，盛千薇是想借機表白來著，想表達自己對他十年的仰慕之情，權(quán)當(dāng)對偶像的崇拜，他是她迷茫時的精神支柱，不巧，就撞見了那么香艷的一幕。

“……”

“我粉他十年，從沒見過他那樣。”此時盛千薇想來還是有些激動，因為那種吻法真是霸道又深情，隨后她又笑了下，“不管怎么說，跟那樣一個人談過戀愛，你這一生是不是值了？”

值吧。

談過那么刺激的一場戀愛。

再往后，她無論遇上誰，都覺得索然無味，平平無奇。

忘不掉他，也愛不上任何人。

蘇盞的新電影開機，作為編劇她走了十幾個地方采景，雅江是一站。

第三天，制片方也來了，蘇盞被拉去喝酒，屋子里坐了一溜兒的電視臺領(lǐng)導(dǎo)，小輩們紛紛上演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絕活，蘇盞出了名的不會說話，就安靜坐著，撐個門面。觥籌交錯，幾杯下肚，她腦子已經(jīng)有點昏沉沉了，好不容易撿了個空隙，于是跟領(lǐng)導(dǎo)請示去個廁所。等她上完廁所出來，已經(jīng)不想回到那個紙醉金迷的包廂，轉(zhuǎn)身決定到酒店門口去抽支煙。

大衣被她落在了包廂，她上身只穿著一件寬松的薄線衫，小腳長褲，短靴，一雙腿又長又直，就這么倚著酒店門口的石柱，點了支煙，仰著頭，吐出一口煙霧，一雙眼冷漠地看著來往的行人。

而此時，路邊正停著一輛車，圍著三個男人，蘇盞一眼就看到了那道身影，僅是一個側(cè)影，她肯定，那是他。雅江本就不大，相遇是早晚的事。她轉(zhuǎn)過身，用肩膀頂著柱子，抽了口煙，吐著煙霧，瞇著眼，開始細細打量起來。太久沒見，她目光貪婪，仿佛那是一片幽幽深海的浮萍。

那人倚著車門，側(cè)對著她，正跟面前的兩個男生說著話。他頭發(fā)似乎又短了點，額前有幾根碎發(fā)微微垂著，卻擋不住飽滿的額頭，五官英挺，那是一張清俊柔和的臉，上身穿著一件干凈修身的白襯衫，衣領(lǐng)規(guī)整地翻著，露出一截白凈的脖子，襯衫袖子被他卷了幾下搭在手肘的位置，長褲皮鞋，禁欲感十足。

能把白襯衫穿得這么禁欲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三人不知道說了什么，他彎了下嘴角，俯身探進車窗，取了包煙出來，抽了支捏在手里，在煙盒上輕輕磕了磕，摸了兩下褲袋，發(fā)現(xiàn)打火機在西裝口袋里。有一個男生拿出自己的打火機，送到他嘴邊。

那人微微偏頭，火光在黑夜里瞬亮，照得他半張臉更清晰，側(cè)面的弧度看上去更柔和，煙含在嘴里，他隨后又靠回車上，扯開了領(lǐng)口的及時顆扣子，仰著頭吐了口煙霧。

他這時候的樣子，才有點像從前，那個略帶點痞氣的男人。

蘇盞把煙擰滅，扔進垃圾桶，轉(zhuǎn)身上樓回包廂。不能再看下去了，回憶這東西，有毒，碰不得。

以前，他很少穿白襯衫，喜歡穿連帽的線衫或者衛(wèi)衣，然后走在路上永遠都是扣著帽衫的帽子，戴著口罩。而現(xiàn)在，他穿著正兒八經(jīng)的修身西裝，襯得整個人精神又帥氣，卻比以前少了痞氣，多了光風(fēng)霽月。

又在包廂里坐了兩個多小時，領(lǐng)導(dǎo)們才意興闌珊地準(zhǔn)備離開。

蘇盞陪到，全包廂大概只有她還清醒著，連她組里的制片人也醉得一塌糊涂，就差把她往那些個領(lǐng)導(dǎo)的床上送了，到底是知道她的脾氣和名氣，也不敢太過分。

她架著制片人的胳膊給人扶進電梯里，后者有點喝高了，面色通紅，站都站不穩(wěn)，嘴里還在念個不停：“小蘇，有些話我得給你捋捋，現(xiàn)在你有名氣，大家愿意買你賬，等你哪天沒有名氣了，就是你去求別人的時候。王處看得進你，也是你的福氣，別把自己看得多清高，清高能當(dāng)飯吃？”

蘇盞只當(dāng)作沒聽到，在他面前晃著手道：“您還成嗎？我給您找代駕？”

領(lǐng)導(dǎo)一揮手：“你到底聽進去沒？”

見她還是沒反應(yīng)，領(lǐng)導(dǎo)這才不滿地嘀咕了一句：“這臭脾氣，不知道誰給慣的。”

那個人正在外頭抽煙呢，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電梯在五層停下。

叮咚——

門緩緩朝兩邊打開。

蘇盞架著領(lǐng)導(dǎo)的胳膊靠在電梯的后壁上，聽見聲音，她眼瞼一抽，下意識地抬頭，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門口，身后還跟著剛剛幫他打火的男生。

心跳、呼吸驟停。

剛剛只敢隔著夜色偷偷打量的人，現(xiàn)在如此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完全暴露在燈光下。這么近看，他頭發(fā)短了很多，精神了許多，一雙黑眼仁平靜無波，眼眶很深，皮膚白了，五官更加硬朗，成熟了許多，此刻搭配著白襯衫黑西褲，腳上一雙锃亮的意大利手工定制皮鞋，修身的正裝襯得身體的線條更為流暢。

早就說過。

他會是全世界穿西裝好看的男人。

徐嘉衍正在打電話，電梯門打開，他抬頭往里面掃了眼。

四目驀然相對。

沒有預(yù)想中的震驚。

沒有預(yù)想中的驚喜、狂怒。

他看向她的那雙眼眸中，讓人讀不出任何情緒。

蘇盞記得，他是一個脾氣暴躁，沒什么耐心，更不會掩藏情緒的人。而她徹底意識到，他的冷漠與疏離，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他從容不迫地走進來，目光只淡淡地從她身上掠過，很快就別開，走到電梯另一邊站著，繼續(xù)打電話，權(quán)當(dāng)她是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

他不太說話，一直都是電話那頭的人在說話，他很有耐心很好脾氣地低聲發(fā)出單音節(jié)。

“嗯。”

“好。”

蘇盞記得，以前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他的耐心都用來喂狗了。

他掛了電話，電梯持續(xù)往下，里面只有他們四個人。

男生忽然問那人：“你等會兒去接我姐嗎？”

“嗯。”

“那我跟你一起去，你不會怪我打擾你們吧？”

徐嘉衍這才側(cè)頭看了他一眼，一貫玩世不恭的語氣戲謔道：“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通情達理了？”

男生嘿嘿直笑。

電梯到達一樓。

叮咚聲傳來。

“徐嘉衍。”

這一聲是從齒縫間叫出來的，她幾乎快要把自己的牙齦咬出血沫，可到底還是沒控制住自己。

人只停了一瞬，沒應(yīng)答，也沒回頭看她。

蘇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么，可就是覺得，如果不叫住他，有什么要在她心里消失，沉沒，然后不見。

全世界仿佛都靜了。

似乎在等什么宣判。

下一秒，徐嘉衍繼續(xù)邁開步子，一言不發(fā)地離開。

男生追上去：“好像有人在叫你。”

“你聽錯了。”他平靜得仿佛沒有見過她。

蘇盞閉了閉眼。

滿意了吧，這場鬧劇你滿意了吧？

她使勁兒咬牙，終于嘗到一點兒腥味。

不回來多好啊，采景哪里不可以采，為什么偏偏選了這里？

其實她早就明白。

不過就是想著再見他一面。

她垂在身側(cè)的手，又握了握。

現(xiàn)在，見到了。

滿意了吧？

該死心了吧？

那奄奄一息的希望終于可以撲滅了吧？

莎士比亞曾說過：“不速之客只有在告辭之后才受歡迎。”

是該跟過去徹底告別了。

電梯門重新合上，蘇盞還未回神，領(lǐng)導(dǎo)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小蘇，你認識啊？”

蘇盞腦子里全是那人修長挺拔的背影，他走得極快，毫不猶豫，仿佛在逃離她這片荒地。

隨即，她低聲笑了下，不語。

一眨眼，一滴淚水啪嗒落在手背上，她自己也愣了。

怎么就哭了？

叮咚——

電梯提示音再次響起，到了地下一層，蘇盞忽然說了一句：“是他。”

領(lǐng)導(dǎo)沒懂，一臉發(fā)蒙地看著身邊的小姑娘。

她輕嘲地一笑，眼里還閃著瑩瑩淚花，那小模樣真令人心疼。

“您剛剛不是說，我這臭脾氣誰慣的嗎？

是他慣的。”

是誰說有多愛就有多恨？她不知道當(dāng)初的徐嘉衍到底愛不愛她，她只知道，

當(dāng)時的他，是真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