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歲的男主人公貫多,初中畢業后只身一人離家出走,在沒有朋友、沒有女友的情況下靠在港口打短工維持生計。貫多在有學歷、有女友的同齡人面前表現得非常自卑,并變得自虐和粗暴。他為了每月的房租發愁,無法逃避對別人的嫉妒,過著孤獨與貧困的日子。的興趣是讀小說,并最終成為了一個脾氣惡劣的小說家。作品以作者自己的生活經歷為原型,寫出了社會底層年輕人的孤獨與窮困。
第144屆芥川獎受賞作品。
沒錢、沒朋友、沒戀人,如垃圾般遭人唾棄的“失敗”青年,心底仍有不服輸的種子,悄悄生長。
哪怕生活是一趟飽含苦澀的旅程,也要相信:下一站,會有陽光。
西村賢太:
1967年生,中學畢業后就以打工謀生,2003年開始寫小說。2007年曾以私小說《暗溝之家》獲野間文藝新人獎。芥川獎獲獎作品《苦役列車》也是一部私小說,評論界稱西村的小說為“不顧一切拼命掙扎的文學”
及時章:苦役列車
第二章:失魂落魄淚滿襟
北町貫多一睜眼,就到走廊盡頭的那個常年臭氣熏天的公共便所前站定,24小時就這樣開始了。
他握著那根因晨勃而變得硬邦邦的“棍子”,找到合適的角度,挺著腰,放出大量的尿液。之后本可以直接就著旁邊的水池好好地洗一把臉,可他卻從水池邊徑直經過,回到自己的房間,面朝下撲倒在毛毯上,不動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坐起來,點起一根hi-lite ,呼出一團團煙霧,照例開始了每天的心理斗爭:所以,今天是去上班呢,還是不去呢?
這個貫多,在十幾天前已經過了十九歲的生日,可他還是靠在碼頭做臨時裝卸工過活,一點兒變化也沒有。自從中學畢業以來,他一直都領著那五千五百元的日薪,日子過得不堪入目,沒有絲毫進步。
說實話,貫多自己也不是因為喜歡才變成這樣的。他本有著跟常人一樣的虛榮心,也想像同齡人那樣,當個普通的大學生,有著理應具備的學問和教養。
可別說大學了,他連高中都沒上。
倒不是因為他有什么超凡脫俗的想法或是其他升學途徑,混到今天這步,全拜他天生的不良品行和26個字母都記不住的“”成績所賜。
像他這種成績連平均分的一半都不到的學生,只有半工半讀的學校愿意接收他。可別看他成績不高,自尊心卻是高得很,去上那種學校會讓他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他不肯去上學還有一個原因:他爸爸是個強奸犯。雖然他們在戶籍上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但這段血緣卻是不爭的事實。在他看來,無論自己怎么努力,就算咬著牙把人生目標設得和別人一樣高,一旦被人知道自己是強奸犯的“雜種”,所有的門都會“嘭”地在他面前關上。既然這樣,還有什么必要埋著頭、吭哧吭哧上四年夜校呢?想到這里,他便徹底破罐破摔,升學指導課什么的也都不去上了。
在班主任老師那邊,可能生平最恨的就是他這種學生,所以也就用對待神一樣的態度絲毫不去碰他,既然他成功地挺到了畢業典禮,那么他在校門之外的未來就不關老師的事兒了。
畢業后,貫多先從母親克子那里幾乎是搶來了十萬元,用這些錢在鶯谷租了一間五平方米的小屋,暫時把那兒當作根據地安頓了下來,接著就出去找工作。
進入社會的貫多及時次知道:以十五歲的年紀,如果沒有學校的說明或推薦,別說施工見習了,就連送報紙也是做不了的。
貫多以根據地為圓心,走到步行能力所及的上野、AME橫、中央大街等一些繁華的商業街,沿途一家一家地考察那里的店鋪,看是否有可以應聘的店。當他終于看到一家招聘兼職的店鋪,欣喜地沖進去后才知道,他們只招十八歲以上的員工。
后來又有一家咖喱店同意讓他到后面的辦公室面談,結果發現他連簡歷都沒準備,店家苦笑著把他推出去了。
貫多在中學的時候,經常拿著從母親那兒偷來的錢,像獨行俠一樣游蕩在深夜的伊勢佐木町。就算有這種經歷的他,也只有在獨自生活后才明白:過日子連一張衛生紙也是要花錢的。這個剛剛獨立的新手,也許是計算上的失誤,他沒有想到,租房剩下的那六萬元,一頓飯下來竟然所剩無幾了。
這樣的話,當初那種拿著簡歷漫無目的、信馬由韁地找工作的悠長計劃就無法執行了,貫多有了一種強烈的緊迫感。人窮則思變,以前從未有過的想法不知什么時候就閃現了出來:貫多入手了一本售價數百元的招聘雜志,打開后,發現竟有一條不問年齡且工資一日一結的“碼頭裝卸工”的招聘啟事,大大地鋪滿了一個版面。
火速打電話過去后,電話那頭的人干脆利落地錄取了他。那人只在電話中詢問了貫多的名字,然后說連簡歷都不必帶,只要穿上不怕臟的衣服,帶上手套和個人印章,第二天七點來公司集合就可以了。
招聘廣告上明明說每天的工作時間是從早八點半到下午五點,七點集合也早太多了。貫多驚訝了一下,但也顧不了那么多。第二天早上,他使出了小時候在少年棒球隊晨練的毅力,六點就爬起來,頂著亂蓬蓬的腦袋跳上山手線列車就直奔公司。
到了公司,看到門口停著幾輛小型班車,周圍是一群看上去不怎么入眼的老爺們兒,有幾十人聚集在那里。
貫多撥開層層人群,從那些面相不善者中膽戰心驚地穿過,好容易擠到報到處,報上了自己的名字。負責報到的那個短小粗壯的男人低頭看了一眼筆記本,指著一個差不多相似的名字跟貫多確認了以后說:
“你,去那個寫著‘5’的車子。”
可能想起貫多是新人,他又補充了一句:
“干完活兒,當場給錢,蓋章確認了就可以走。”
說完這話以后,貫多對于他仿佛就成了透明人。
貫多抱著一種隨時奪路而逃的不安,忐忑地走進5號班車。車里已經坐了二十來人,沒有空位了,貫多站在那兒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旁邊的駕駛員說:
“到最里面去,把中間的座椅展開,坐好。”
像在下達命令一樣。
等到車上又陸陸續續塞進五個人以后,車子才發動。
經過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他們才抵達真正的工作地點:昭和島的一座面對著羽田沖的冷凍物流倉。貫多這時才明白七點集合的原因。
一行人抵達之后馬上就被要求換衣服干活兒。貫多體驗的及時次體力勞動,就是把一塊塊重三十多公斤、不知道是魷魚還是章魚的板狀冷凍物轉移到木質托板上而已。這是一種相當粗重、無聊、枯燥的工作。
到了傍晚,貫多終于拿到了他那份日薪,還被告知午飯的兩百元已被從中扣除了。他拿著這五千五百塊錢,也不知道以自己賣的力氣,這些錢是剛剛好呢,還是太少了,但畢竟是及時次用自己的雙手賺來的錢,即便是從小就愛不勞而獲的他,內心也涌起一絲感慨。坐在回家的車上,享受著這種心情舒暢的疲勞感,他甚至開始心理膨脹起來,覺得養活自己也不是那么困難的事嘛!
現在看來,當時這種想法真是太糟糕了。
這種雖無約束卻無止境的日聘工作的甜頭,就是他在之后的生活中栽跟頭的罪魁禍首。
從這天開始,貫多每隔一兩天就出去工作一次。昭和島、和平島、芝浦、豐海、船橋、鶴見……每次被派往不同的地方,搬著差不多的東西,領著同樣的五千五百塊錢。當天賺到的錢,只留下去公司的車馬費,剩下的轉眼間就花得一干二凈,然后不得不再去掙那些錢。就這樣,貫多把自己逼入了一個死循環。
對于這個日聘工作特有的陷阱,貫多還來不及掙扎,就這樣硬生生地掉了進去。
像他這種意志薄弱、目光短淺又容易隨波逐流的人,是不能碰這樣的工作的。貫多用事實證明了這一點。他從那以后的三年來,一直沒能逃離這種生活狀態,至今仍是一個裝卸工。有時,為了轉換一下,他也會去印刷廠或圖書發行公司干干,但是如果工資無法保障一周一結的話,貫多的生活是無法維持的,最終還是要回到他的碼頭。也就是說,他的這種生活模式連修正的機會都沒有,真是無可救藥。當然,房租一類的款項也賒欠著,躲避催債人已經成為他的慣例,有一次為了逃避半年多的欠款,貫多愣是偷偷潛逃了。
今天,貫多在輾轉了第六次的住處——飯田橋的厚生年金醫院后面的四畳半的小屋里抽著煙,掂量著手里僅有的一百五十塊錢,為是否該把這些錢用作上班的交通費而苦惱著。
昨天暫且跟裝卸公司那邊預約了今天的工作,但如果今天突然反悔應該也沒什么問題。以前也有過幾次無故缺勤的記錄,但畢竟是日聘的工作,貫多還沒經歷過被公司拒絕再上班的情況。
只要去那兒幾個小時,像牛馬一樣被人使喚之后,晚上就能拿到工資,從中拿出一千元作為去“特殊服務”場所的儲蓄,剩下的錢用來吃一頓像樣的飯,還能喝點酒。但那個把重物搬過來搬過去、像鐮倉時代對待奴隸一樣的工作,無論從肉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是一種煎熬。想到這里,用這一百五十塊給在橫濱工作的母親打個電話籌點錢的想法強烈了起來。
雖然母親克子被某大型商場的兒童服飾店聘為店長,但那點工資被想買淫的貫多半撒嬌半嚇唬地卷走了一大半。仔細想一下,就算克子手里有錢,貫多既沒有去橫濱取錢的路費,又沒有銀行賬戶,只能讓母親把現金快遞過來,那樣的話,明天才能拿到錢,所以今天還是沒吃沒喝。
貫多思前想后,最終得出一個結論:看來今天無論如何得去上工了。放棄了那個讓他不愿動彈的僥幸心理之后,他無奈地把煙捻滅,從那條被汗和油蹭得黑乎乎的毛毯上猛地站了起來。
一旦決定要工作,就不能再懶懶散散的了。
貫多火速洗完臉,穿著昨天那件汗臭的T恤和牛仔褲,拎起裝著臟兮兮的工作服的紙袋就飛奔出了四畳半的屋子。
從家出發,如果全力奔跑并能恰好通過五岔路信號燈的話,只要三分鐘就可以到達飯田橋車站。
現在還沒到乘車高峰期,在總武線的車廂里,貫多像往常一樣,站在那個旋轉松散的風扇下面,充分地占據這24小時中僅有的一點兒涼意。
在秋葉原換乘的時候,貫多很想沖進那家門口立著誘人廣告的立食蕎面店。雖然肚子餓得受不了,但買了車票后手里就一分錢也沒了。貫多瞥了一眼入口處看上去很好吃的天婦羅面和豬排飯的樣品,為了強壓下涌上來的食欲,他叼起一根煙,一邊點火,一邊向二號線的站臺奔下去。
不愧是山手線,這么早還是有些擁擠,能吹到電風扇的位置一時無法接近。在飄著清晨公共場所特有的大便異味的悶熱車廂里,貫多開始期待中午將要吃到的那份用提前扣除的工資發下的盒飯。
終于到了下車的站,這里同樣有一家大型速食店。經過店門口時,濃厚的蕎面醬汁的味道不容抗拒地挑逗著鼻腔。貫多每次經過這里時都會痛下決心:下次一定要在上工前吃上一碗面!所以至少要省下一百七十塊!今天這個決心又加強了一些。
七點剛過一點兒,貫多跑進裝卸公司,他被告知要坐7號班車,大概要被派到平和島的冷庫區。這時的貫多,只要看到那輛最多能塞五十人的、稍大型的公車,就知道今天的工作又要打人海戰術了。看到車里人頭還沒齊,他成功地搶占了靠窗的位子。
陸陸續續上來了四十多人,車子好容易開動了,途中又在神田和濱松町的每個站點撿了三四個全職的倉庫管理員。與貫多這樣的臨時工不同,庫管的特權就是可以在方便出勤的地點等待班車的接送。
其中,在神田站上車的中年男人,有著讓貫多眼熟的肥胖體形。他在貫多旁邊坐定之后就從紙袋中拿出佐餐面包一樣的東西開始大嚼特嚼。從這味道推斷,面包里應該夾著可麗餅,還有一股說不上是什么醬汁的味道刺激著貫多,剛剛已經快要忘記的空腹感現在又開始發作了。貫多悄悄把視線轉過去時,那男人好像又打開了一個三明治,切碎的煮雞蛋的味道一下從旁邊撲面而來。而且那人還買了盒裝的沙拉,用勺子一勺一勺送進嘴里起勁地咀嚼著,發出心情愉悅的有節奏的沙沙聲。耐心貧乏、任性放肆的貫多此刻真想臭罵這個男人一頓。當他向那個人拋去憤怒的目光時,那個男人正把裝沙拉的容器抵在厚厚的嘴唇邊,把容器底部剩下的一點白色湯汁“啾”地嘬了進去。這一畫面讓貫多突然有種想吐的感覺,慌忙把視線轉向窗外。多虧這樣,他的空腹感頓時煙消云散了。
窗外右手邊只有一座棒球運動場特別顯眼,經過有待開發的天王洲、跨過新東海橋后往右一拐,目光所及之處頓時變得很煞風景。除了常聘員工以外,不熟悉情況的日聘者們開始把沉淀在車內的不安感攪動了起來。
也許只是貫多一個人的感慨,通向前方的路上只能看到無數笨重的集裝箱在眼前交錯,只覺得這輛車正開往“地獄一丁目”,而且這種壓抑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在不經意間轉化成了非常消極低沉的情緒。
總算開始看到了目的地的模樣,貫多重新鼓起勇氣,從窗戶望出去,倉庫旁邊的京濱運河上駁船已經停好,沿岸的吊車也已準備好;陸地上,倉庫的工作人員開著叉車,把一摞一摞的空托板從倉庫里源源不斷地運送出來。
看這架勢,這緊張但有條不紊地準備著的宏大場面,以及這托板的龐大數量,想必這批貨物不止一兩艘駁船的量了,趕上了一撥提貨量大的活兒,難怪今天募集的人員也比平時多幾分。
趕上這種日子上工已經讓人覺得抽到了爛簽,空腹的狀態更是讓人追悔莫及。
換上臟兮兮的牛仔褲和工作服,貫多和三十多名年齡相仿的打工者一起,跟隨公司負責人向工作地點走去。大家都是日本人,這時期可以說看不到來自外國的勞動者。
有些人雖然同樣是日聘員工,但是他們每天都來工作,加上勞動的狀態非常認真,因此被分配到倉庫內部去工作了。雖然不知道倉庫上層的工作都有什么,但就從室外工作的地方遠遠觀察到的來說,一層的工作都是些看上去毫不費力、細枝末節的工作。比如控制貨梯的按鈕啦,為了防止倒塌而用繩子把貨物綁好啦,或者給貨物逐一蓋上“檢查完畢”的印章,等等,比轉移貨物的工作輕松多了。更有人自愿提出申請,取得了叉車駕照而被公司升格成為倉庫管理員。
同車的四名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人,從奴隸一樣的裝卸隊伍中脫離,向通往倉庫扶梯的相反方向走去。貫多羨慕地看著這些人的背影,真希望去那邊工作的是自己。但以他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工作態度,這種想法根本就是做夢。他打根兒上是個心疼自己身子骨的人,到哪里都會是用完即棄的一次性苦力而已。
但就是這樣懶惰的貫多,不管怎么說也斷斷續續做了三年類似的工作,碼放貨物時如何用力等技巧多少還是心里有數的。比如腕力和腰力要凝成一股力道搬起貨物,然后巧妙地利用膝蓋的彈力一口氣把貨物碼放好。
手套早就懶得準備了,反正幾分鐘之后就會被凍魷魚的水弄得濕答答的,戴不戴意義已經不大了,而且還會讓手腕變沉。有的人準備了在手心一側有橡膠層的防滑手套,但這種手套比普通的要貴一些,貫多可沒有那種富余的錢去特意挑選它們,買一副這樣的手套要多花一合日本酒的錢呢!
不理睬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理睬,困窘到連一杯咖啡都買不起,卻仍然隨身攜帶自己喜愛的小說。寫給每一個正在忍受孤獨、貧窮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