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著名作家陳應松散文精選。本書共分為三輯,輯一是以“雪夜”為題的抒情散文,表達了作者對大地、村莊和自然的情感;輯二是以“天馬”為主題的國內游記;輯三是以“去托爾斯泰莊園”為題的外國旅行記錄,更偏向人文隨筆。他的散文充滿蒼茫激蕩的氣象,開闊深邃的詩意,沉雄銳利的語言,優雅唯美的品質……以深刻的人生經驗和沉郁的生命體驗作為散文穿行天地的雙翅,讓一篇小小的散文濃縮所有自然、生命和世界的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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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應松,湖北公安人,湖北省作協副主席,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出版有長篇小說《還魂記》、《獵人峰》、《到天邊收割》、《魂不守舍》、《失語的村莊》,小說集《無鼠之家》。
村莊是一蓬草常常,看著你,對視著你,注目著你,遠遠地,就是一蓬草,野草,雜草,荒草。你在沒有路的地方,路最深最遠的地方,在天的涯岸,水的盡頭。被人歌頌過,突然出現在很遠的陌地,書寫的人與你有血緣,也姓草,可他的聲音很微弱,你聽不見。也可能出現在無病呻吟的中小學生作文里。歌頌過它頭上的一朵野花,可你無法歌頌它在冬天里干枯的面容;躺在上面睡一覺吧,一覺醒來,你已人老珠黃,不識前路,衰草漸漸掩埋了所有通往春天的道路。花成爛泥,落葉滿徑,相識的人也各自東西。許多人都死在離開村莊之后,他們的音訊,就像暮色中炊煙的尾聲,化入時間混沌蒼茫的夢境。我愿意用“它”,更客觀,而不是“她”。這樣我將少受良心的譴責,說到它的痛處,不至于讓我太過難受。上帝耕耘著大地,卻沒有人蒔弄村莊。這些自由散漫的野草,在茫茫的田野深處,在田野中,在山縫里,在大漠里,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在你走不到的鄉下,在胡亂生下我們的地方,在我們糊里糊涂就長大成人的地方。常在雷雨中赤腳行走,在有血吸蟲的湖中玩水,晚上曾在草垛中與蟲蛇同眠,無緣無故地被狗咬過。好像時間的箴言:你將兀自茂盛,也將兀自衰敗。大自然的棄兒,風雨中的浪子。是誰使大地上布滿了村莊?就好像有人問,為什么世界上有如此之多的野草?沒有答案。沒有路,肯定沒有好路,狹窄,彎曲,危險。舟車勞頓,千辛萬苦,還要走向它。你愛它,或者疏離它,或者怨憤它,再或者,拋棄它,你不可能不走向自己的家鄉。你永不回家,你的心,依然頂著漫天風雪,尋找你曾經的家門和稻草鋪墊的床榻。你的心即使不能到達,你的夢,說不定,哪24小時,垂垂老時,或者得意忘形,不想回憶它時,你的夢,你的噩夢,會把你帶向故鄉的村莊。因為,你雖在富貴繁華處,你的靈魂卻依然衣不蔽體,永遠在那個村莊寂寞無依地游蕩。我很自卑,我來自草莽。可我不會掩飾和逃避。我結草為廬,我喜歡草窩。那又有什么?容易這么說。村莊總是倉促形成的,在倉促中生長和生育。也許,在田野上勞動求食的人,要有個睡覺的地方,于是有了村莊。也有一些四處乞討的人,走累了,決定停下來,于是有了村莊。人是村莊的草籽。當你走進村莊,狗的狂吠分割了它們。原來小塊小塊的村莊,是狗的叫聲守衛和劃分的。一蓬草,有一根根的草。它的危險來自狗,有時是蛇或別的。雞在無緣無故地亂跑,畜圈飛舞著蚊虻。一些儼如上上個世紀的、面如斧劈、灰頭土臉的人在默默耕種,在村里走來走去。像是夢魘。你也可以以鏡頭或語言說,這是世外桃源。但是,狗的狂吼依然絡繹不絕。你在想,真是一蓬野草啊,村莊不歡迎陌生人和遠客。夕陽下、煙雨中它是無比美麗,我拍照過,我寫過無數的美詞,還有浪漫主義的詩。到了晚上,野草開始瘋長,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像黑暗漫上來,星星,螢火蟲,還加上有一聲沒一聲的牛叫和狗吠。還是狗吠,村莊的歌,永遠的惡調,詛咒和警告著世界,宣告它們威嚴的存在。我偎在床上,像潛伏在草叢里的獸。我突然會變成獸。當我在村莊里待著,走著,躺著,面對星空大野,突然感覺自己就會變成一只家禽或是一頭牛、一件農具。那些在圈里嚼草反芻的牛,或是墻角那在燈火的盲處泛著汗水之光的犁,都是我們。也是他們。村莊的草籽,村莊的祖宗,村莊的人。再可能,從農家的飯桌上走出來,微醺時,瞇眼一看,啊,那些緊守村莊的,在田野上勞作的,我的鄉親,一個個酷肖與他們親近并飼養的家畜、擺弄的農具。他們分明就是一頭牛、一只羊、一張犁或者是一把鋤頭。當然,他們也可能是蒿艾、蒲葦、葛藤、植物的塊莖。對天發誓,我從來沒有見過村莊的春天,就猶如沒有見過草們發青和抽芽的時候一樣。村莊里的桃紅柳綠,不是村莊這蓬草的春天。這些村莊,一律地老。磚,瓦,池塘,石磙,樹,炊煙,河流,鼾聲和月光,都蒼老,像是存在了一千年。事實上,許多村莊可能活得更久,兩千年,五千年。為什么村莊總是一個個老人,難道她沒有過青春?不可以是一個小媳婦,一個小姑娘?或者,哪怕是一個莽里莽撞的二貨愣仔。沒有,村莊也許一開始就是老的。因為它叫村莊,所以它才衰老。它的老年斑和凹陷的面頰、青筋暴暴的手就是農諺、習俗和耕種的經驗。它必須是一個老人。輕狂無知、豆蔻年華、搔首弄姿不配成為村莊。面對一個衰老的長者,不說話,只是拉著它的手,用體溫交流。因為它從心底里不再愿意說話。或者它根本就不會說話。沉默是村莊的品德。村莊沒有嘴,它嘴巴漏風,牙齒脫落,喉嚨嘶啞,它喝過傳說中的時間的啞水,它是個啞巴。從土里伸出頭來,墮入無邊無際的沉默。只有風聲模仿著它,穿過無數的小路和巷口,竹籬與窗欞。當雷暴出現的時候,它就趴在泥濘里,披頭散發,簌簌發抖。在冬天,它更是衣衫襤褸,一任世界欺凌,袒露在天空之下,任風雨雷電瘋狂得意地撻笞,一聲不吭。它為什么會是這樣?就因為蒼老,羸弱,傍土而居,不會表達,沉湎于太久的往事?它的懷里,死去了太多的人,睜開眼睛到處散布著高高矮矮新新舊舊的墳。它已經麻木了。再說,它經得起它們的抽打與蹂躪。草雖老,卻不會死去。村莊全是些曬太陽的老人,和磨得越來越舊的農具與房屋。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從我眼前飄過的時候,我看見它們的哀傷,在深深的無言中大美著。說吧,村莊,說吧,野草,為什么你一言不發?你燈火低矮,屋頂暗淡。在朝暾中蘇醒,在星空下沉睡。每一次,往村莊走去的路上,都是百感交集,恨愛交織,拼命從心底里挖出對它依戀的理由。我逮到過一只漂亮的鳥,就逮到了想你的線頭;我曾被人塞過一塊糖,我就找到了甜蜜的理由;我被蜂螫后抹過哪家媳婦的奶水消腫,就滋生了朦朧的愛意??這種幸福就像我人生經歷中遭遇厄運后太多的支援,像我奮斗中的感恩,所以,我找到了寫下村莊的理由。歌頌野草就像歌頌我的命運。走近一點,親愛的村莊,我如果哭過,我也不會妥協。我一個草芥般的旅人,一個村莊的衍生物,一顆草籽的后代,有著強大美好的生存力量和趣味,我生命的葳蕤不取決于他人和泥土,取決于我的基因。給我一個墻縫,我也有春天。盡管,親愛的村莊,你老了,你的門楣,不再用柔軟厚實的手摩挲以往主人進進出出的頭頂,你的臺階長出了薊草和青苔,你的墻土撲撲地往下掉落,獾和鼠成為主人。車轍惡狠狠地砸在道上,破缸、壇壇罐罐隨便扔棄,裝滿了水,養著些蛤蟆和孑孓,一些不該留下的縫隙里會有蛇和蜥蜴。上蒼選擇永恒,卻疏漏了你,你將慢慢隨風飄去,化為塵土齏粉。但是,那些與我們生命中的欲望和禁忌緊緊貼在一起的東西,給我們的行為劃界的東西,是不會老去和消逝的。但愿如此。不要傷心,村莊。我聽出來了,你的內心像冬天里莫名從原野上劃過的哀鳴,仔細傾聽,是風?是樹?是水?都不是,是村莊,蜷縮在大地深處的村莊。村里的墻又在風雪中訇然倒了一片,就像葉子又落了一層。一些上鎖人家的窗戶破了,就像草葉被蟲子啃了。我會在村子里不停地徜徉,讓你記住我的身影,哪24小時,不要不理會我終將被你拽回的亡靈。當我的心因莫名地顫抖而搖晃的時候,村莊它更像是一蓬草,在目送我遠走的天的盡頭,搖曳著,沉入夕陽。
陳應松用極富個性的語言,營造了一個瑰麗多姿、充滿了夢魘和幻覺的藝術世界。這是屬于他的王國,也是中國文學版圖上的一個亮點。——莫言(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陳應松在這里,記述了人類和自然界后相處的日子,所有的生靈都是平等地為生存爭斗,不是你死我活的爭斗,而是互懷著敬意,分享這個世界,誰都有權力,在激烈的場面之后,是生命的宏偉背景。——王安憶(著名作家,魯迅文學獎得主)
陳應松筆下的故事和人物不同于這個時代那些似曾相識的套路和面目,而是帶著另一種山野氣息,一個獨特世界的逼真、直撲眼前讓人在戰栗中迎接一次次的心靈的激蕩。——張煒(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