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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云時很近

滕沖這個人真是太可笑了。

竇姨說他認(rèn)死理，我說他活得不趕趟。女孩們喜歡學(xué)習(xí)委員的時候，他練塊兒練得像個3D史萊克；等同齡女性開始對著肌肉男眼放賊光，他已經(jīng)長得一本正經(jīng)。如今只看上半身他就是一個行走的免冠證件照，如果字典上“商務(wù)精英”四個字需要配圖，直接用他的臉也極為妥當(dāng)。

滕沖不是那種作死的人，只是命犯擰巴。小學(xué)四年級起，滕沖就開始間歇性發(fā)誓，再碰上什么糗事也不告訴我了，免得被我禍禍得沸反盈天。“晚上跟你講點什么事兒，第二天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草窠里蹦的都知道了。”但他又忍不住找人商量：撞見溫文爾雅的班主任為了一毛錢跟菜販子撕巴到地上，會不會遭遇滅口？摸黑下樓正趕上小藍(lán)爹跟小紅娘躲在幾摞蜂窩煤后頭摸大腿，以后還要不要跟他們打招呼？要不要通知小藍(lán)和小紅把離婚了跟爸爸還是跟媽媽的重要決策提上日程？

于是一個又一個餿主意打我這兒貢獻(xiàn)出來，我說得面不改色，滕沖聽得將信將疑，直到他媽忍不住笑，擰過他的頭：“你別聽莫河胡說，她又逗你呢。”其實不用我出餿主意，他也能地做出最爛的選擇。

滕沖媽媽愛笑，可能是在婚介所工作養(yǎng)成了習(xí)慣，不管開不開口，圓臉上都先團(tuán)開一朵子喜氣。我管她叫竇姨。認(rèn)識他們的時候，滕沖的爸爸已經(jīng)去世了，到底是什么病他講了好幾遍我也沒聽懂，只知道不遺傳，也就不試圖弄清楚了。竇姨不像滕沖那樣提起爸爸就難過，相反還經(jīng)常拿死人打镲，想起來就說一個他年輕時的糗事。剛開始我不好意思樂，后來熟了，就跟著哈哈哈。“過去他總不讓我說，現(xiàn)在管不著我了吧。”她有點得意，好像只是贏了老公一把牌，而不是被剩在這人世上。

竇姨會把婚介所的客戶資料拿回來整理，紙本手寫，尺子劃杠，謄抄得整整齊齊，看誰能配上誰，有時候會用胳膊肘杵杵滕沖：“哎你看這個當(dāng)你后爹怎么樣？”滕沖剛開始怒發(fā)沖冠，后來就隨便瞥一眼應(yīng)承兩句：“鼻子太大了吧！這家也是個小子，倆男孩你不嫌鬧得慌？”“這個條件太好，人家看不上你。”反正無論怎么說，都不會有什么下文。

群眾征婚似乎有一個獨立的語系，我經(jīng)常撇了旁的書，看征婚詞看到入迷。如果再找到個把熟人，那簡直跟過節(jié)似的。家境優(yōu)渥離異無孩，體健貌端一米七八，喪偶無負(fù)擔(dān)，膚白顯年輕，你誠實幽默，我家務(wù)嫻熟，你短婚未育，他身殘志堅，人人都得找個對象。哪有什么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人把自己從里到外扒翻一個遍，得意處成了高高挑起的一個燈籠，難堪的便成了蘋果身下標(biāo)簽貼住的疤。我想象人在寫這二十幾個字的時候，端詳著自己的時候，是看透了自己，還是更加茫然。在滕沖買游戲機之前，這幾乎是我來他家較大的動力。

竇姨端著兩瓶開了蓋的冰橘子汽水進(jìn)來，咚咚兩聲，一邊一瓶。有時候沒等瓶子落桌上我就抄起來仰脖喝盡，有時候瓶子上汗都滿了，水流一桌子，冰橘子汽水變成了溫橘子湯，我們還是沒從游戲上抬頭。竇姨通常什么都不說，把瓶子收走了事。要是我媽，估計要罵到我看見汽水就吐為止。

有24小時滕沖連輸了四局也沒惱，像是情緒不高。“你上次說的那個詩……”他張了半天嘴才繼續(xù)問，“就是你看我時很遠(yuǎn)，看云時很近，一會兒很遠(yuǎn)一會兒很近一會兒很遠(yuǎn)一會兒很近的，怎么說來著？”他眼睛沒離開屏幕，雙手在身前把著手柄，邊說邊伸縮手臂不停比畫著遠(yuǎn)和近，動作看上去和詩意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倒像個語言不通的嫖客。我笑得扔了手柄癱在地上，滕沖不樂意了：“太猥瑣了你！你一個女孩子家，怎么知道這個。”

“我不光知道這個，還知道你想和南南這個呢！”

滕沖趕緊撇清：“你才想和她這個呢！”

南南是春天轉(zhuǎn)來的，自我介紹時在黑板上寫的名字，淺得認(rèn)不出。班主任給她指了座位，這位新同學(xué)就融化進(jìn)清一色的舊同學(xué)。而鄰班轉(zhuǎn)來的芭蕾舞女孩，從一進(jìn)班就像水珠子掉進(jìn)油鍋一樣，足足炸了半學(xué)期。

沒幾天體育課上滕沖走過來推我：“你去跟她說說話。”

見我裝沒聽見，他又推我：“你們都一堆堆兒地湊一塊，把人新同學(xué)撂那像話嗎？總得體現(xiàn)我們是一友好的班集體吧！”

“憑什么我去！”

“體育課聽體委的。”

“憑什么讓我一人兒去？”

“都去跟茬架似的，再給她嚇趴下。”

“憑什么你不去？”

“我男的，不方便。”

我被推到了南南面前，她坐在跑道外沿，拆了剛系好的鞋帶又要系，“南南，體委找你談話。”我見她抬頭，大喊了一句扭頭就跑。瞬間所有人都聽見了，順著我的聲音看看滕沖又看看南南，又看看滕沖。

南南趕緊站起來，等著體委指示。滕沖沒料到會發(fā)生這么大的變故，連連揮動還懸在半空中的手說沒事了，像兩個驚恐錯亂的雨刷器。

接下來的訓(xùn)練里，體委滕沖及時次沒跨過山羊。

收隊的時候，所有人都隨著哨聲向左轉(zhuǎn)齊步走，只有他一人在隊尾向右轉(zhuǎn)去，邁開大步猛走了幾米，又惶惶然匆忙折回，卷著脖子如同一個蒙圈的鵝，在一波波的笑聲里悶紅了臉。

“你能不能少問點憑什么？哪有那么多憑什么！”紅悶滕沖把氣撒在我身上。

離再次開學(xué)還有一星期的時候，滕沖不懷好意地替我寫完了暑假作業(yè)，把我叫去四十度的大太陽底下，自行車打好了氣，車筐里扔著幾瓶凍成冰疙瘩的礦泉水。

南南家真遠(yuǎn)啊。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騎著騎著旁邊就沒別的車了，冰疙瘩成了冰碴子，倒進(jìn)嘴里又疼又爽。前輪劈開地上的熱浪，帶著人朝前滑去，風(fēng)兜著身上的衣服往后拽，閉上眼睛就覺得是在一路丟盔棄甲。滕沖越騎話越少，剛出門還歡歌笑語，拐去給南南買了禮物，下坡的時候還陪我撒了五秒鐘的把，后來詞匯量便迅速降低為1。

“剛才那狗死的活的？怎么不知道躲！”

“嗯。”

“數(shù)學(xué)老師不讓陳卅聽課，讓陳卅去鍋爐房給她水壺倒水，陳卅往里吐了唾沫，數(shù)學(xué)老師接過來就喝了。”

“嗯。”

耐性耗干的前一秒我們終于到了。太陽直上直下地曬著，我的影子變得很小很小，似乎一路上淌沒了，只剩下這么點。我把車遠(yuǎn)遠(yuǎn)停在樹底下等他，滕沖越走越遠(yuǎn)，走成一個小人，我看著小人走到磚房子門口敲敲門，門一開變成了倆小人，門外的小人把手里的東西遞出去，門里的小人搖搖頭，又說了些什么，門關(guān)了，門口又變成了一個小人。小人回來了，越走越近，變回了大個兒的滕沖。

樹葉底下的我還沒涼透，少年的心就涼透了。

“這么快？你們說什么了？”

“我說‘送你’，她說‘不要’。”

“憑什么不要啊？大老遠(yuǎn)送來的，她知道你騎了多長時間來的嗎？”

滕沖搖搖頭。

整個見面過程行云流水，耗時半分鐘。

我為此喊了他十年“半分鐘郎”，聽到的人無一例外會憋出一副不方便問又忍俊不禁的臉。往回騎的路似乎更長了，我看著他車筐里隨著土路蹦蹦跶跶的傻逼水鉆發(fā)卡，和四個顛沛流離的空瓶子，說：“不怪你，她要收了這玩意兒才見鬼了呢，往頭上一戴，審美瞬間離市區(qū)又遠(yuǎn)了六十公里。”

騎出去十分鐘以后滕沖忽然開口了：“這他媽你給我挑的！”

“是你讓我在五塊那堆里挑的啊。”

那天晚上他破罐破摔，在夜市吃完飯又花掉了五塊錢，給我買了冰棍。“你看著辦吧，要一個五塊的還是五個一塊的？”他把著樓下小賣部的冰柜拉門問。

我買了十個五毛的。

沖完涼，我把磨出泡的腳丫子泡進(jìn)鎮(zhèn)西瓜的大水盆里，用腳轉(zhuǎn)著瓜練了一會兒太極。腳邊一會兒就堆起十張紙十個棍兒。

滕沖他媽回來，看見撇在茶幾上的發(fā)卡，問是誰的。

“她的。”滕沖目不轉(zhuǎn)睛地打著游戲。

他媽看了看我的短發(fā)，又看看毫不在意謊言會被戳穿的滕沖：“你怎么不說是你的呢？”

半晌，滕沖忽然說：“對了，以后別老問憑什么。問出來問不出來，都是你自己難受。”

一年后我們上了不同的高中，開始還互相串門，后來就改成他每周都來我們學(xué)校，因為南南就讀的衛(wèi)校就在對面。有天吃到第六個腰子的時候滕沖問我：“你是不是喜歡女的？”我一愣：“不是喜歡吃腰子就是為了壯陽行嗎？”我翻開手機蓋給他看屏幕，“我男朋友。”

“怎么不帶他見我？”

“憑什么要見你？”

他琢磨了一下好像也沒什么必須見的原因，就問為什么和他好。我告訴滕沖，有天我忘帶書，被老師趕出去罰站，他把課本往桌洞一塞，站外面跟我玩了四十五分鐘五子棋。

“我倆喜歡同一個樂隊。”我說得挺驕傲。“你這不是談戀愛，是玩。”滕沖下了論斷。南南學(xué)校只有兩個男生，一個笑起來花枝亂顫，一個長得像哥譚市的謎語人，這很大程度上給了滕沖一些鼓舞，直到我們一起在校門口看到南南和同學(xué)上了兩個成年男人的車，才覺得之前太樂觀了。我說那可能是同學(xué)她爸，他說放屁。過了一會兒又說，“我只是喜歡她，又不是傻逼。”

接下來的一年半都是我去他校門口擼串了。

大二的暑假，就在我以為南南是過去式的時候，滕沖突然和她好上了，與紅塵間很多備胎一樣，滕沖陪著無助的南南去打了胎。但南南的理由不那么俗套，她說她在七夕節(jié)回家的夜路上被人強奸了。她不想報案，不能告訴家人，也沒有可以信賴的朋友。滕沖想到那條他騎行了兩小時的寂寞的長路，心疼得快瘋了。南南不記得壞人什么樣，只知道掙扎中那人在她臉上蒙了塊布把她放倒，醒來一切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

可能是尹志平。我看著滕沖苦巴巴的臉沒敢說出來。

滕沖就這樣一邊打工一邊當(dāng)了一夏天月嫂，一個又黑又瘦的月嫂。就是那年他腰椎間盤突出，再也不去練塊兒了。

再開學(xué)南南去醫(yī)院實習(xí)了，漸漸地也不再回復(fù)滕沖的問候。“得給她空間。”滕沖向我講解他的戀愛經(jīng)驗。

沒過多久她不光有了空間，還有了情侶空間，她曬出與男朋友用一根吸管的照片，描述是“你是我的陽光，陪伴我度過陰霾”。滕沖的臉，被這陽光一曬似乎更黑了。

這些事我是后來才知道的。因為我在那個開學(xué)季也失戀了。

之前給一個學(xué)弟補習(xí)功課，補著補著就成了約會，約著約著他就考上了遠(yuǎn)比我好的學(xué)校，我因此大受打擊。為了挽回面子，臨走我用盡渾身解數(shù)在站臺上跟他親了個技術(shù)拔群難度系數(shù)7.2的嘴。果然學(xué)弟直著眼說我操，早親上這一嘴就走不成了。我心滿意足，然而彼此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滕沖已經(jīng)半個月沒回家了，盡管宿舍到家不過半小時的車程。他媽給他買了個理療護(hù)腰，讓我跟他說，“以后要錢跟家里要，只要我能拿得出，就不會問拿去干什么。”

竇姨的婚介生意越來越差了，通過社交網(wǎng)絡(luò)認(rèn)識的年輕人，又少了一個忍受七大姑八大姨的必要性。這兩年她也見老，臉上的一團(tuán)喜氣弧度更大了，照樣不急不躁地拿著她的資料本兜售其中的男男女女。

我把護(hù)腰扔在滕沖墳包一樣的被子上說：“我真喜歡你媽啊。”滕沖從墳包里出來，我這才看到昔日史萊克已經(jīng)成了2D的紙片人。我心想當(dāng)初說你像個別的動漫就好了，起碼不會綠得這么徹底。

后來他又問過幾次我的網(wǎng)站密碼，我才知道南南的空間已經(jīng)對他設(shè)了權(quán)限。我罵他沒出息，他嫌我老改密碼。滕沖在吵吵嚷嚷中漸漸回血，終于把墳包拆了。回家那天，竇姨什么都沒說，跟往常一樣端出幾個菜，吃完把他摁在陽臺上剃了個頭。剃到一半來了風(fēng)，卷著地上叢叢的亂發(fā)，像黑色的蒲公英般飛了出去。樓下的老頭在幾十秒后罵了起來，竇姨握著突突空轉(zhuǎn)的電推子彎下腰笑起來。

滕沖在接下來的日子成功轉(zhuǎn)型，他不再提起南南，或許思念和肌肉一樣，長久不動就可以緩緩消失在身體里。他成了一個大人，開始不好玩了，會說一些爹才會說的話：“你手機長在手上了啊？簡歷寫了嗎？你不找工作，工作不會來找你！”

“離開手還叫手機嗎？這世上比無所事事更幸福的事就沒有！我得享受完這個尾巴！”

滕沖湊過來要看看我怎么談戀愛，看了兩秒我們的肉麻對話之后他就彈走了：“你就不能找一個踏實穩(wěn)重的？”

“對，體健貌端，勤勞勇敢。”

“你也別看不起那些詞，都是人類提煉出來的擇偶最重要的點。”

“誰告訴你我在擇偶了。”

“那你談那么多戀愛圖什么？”

“圖每次都不一樣唄。”

滕沖忽然很沮喪：“一樣有什么不好。”他剪裁合體的襯衫繃在身上，這身打扮不適合做這樣頹廢的動作，加重了這少見的尷尬，我們都成體面人了，至少他是，我不該再喊他半分鐘郎了。